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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大雷]走进日常生活的妙峰山香会组织研究——基于北京32档香会调查的再考察


    摘要:走进日常生活的妙峰山香会组织研究改变以往研究见“俗”不见“民”的方式,从时空、传承人和社会结构三方面分析了香会的价值追求、传承状况、社会关系及交往。研究发现,妙峰山香会一直处于发展变化中,却始终与传承人的日常生活形影相随。香会的产生与发展形成了不同的组织类型和多样化价值追求;香会传承有师徒传承和家族传承两种方式,传承人表现出守护传统的积极传承、守护传统的消极传承、发扬传统的积极传承和发扬传统的消极传承等四种不同特点;香会的社会关系及交往体现在贺会、行香走会和日常交往中,表现出明确社会结构特征。当前妙峰山和香会在市场经济冲击下正发生新变化,妙峰山研究的深化要走进香会的日常生活空间进行持续田野调查。
    关键词:妙峰山;香会;日常生活;语境中的民俗
    

    妙峰山是中国民俗学的圣地。自清代康熙年间开始,每年四月初一至十五的妙峰山庙会期间,众多香客到此朝顶进香,这里是京津地区民间信仰圣地。1925年4月30日至5月2日,顾颉刚等一行5人到妙峰山开展进香调查,开中国民俗学田野调查先河。这次调查被誉为“中国民俗学田野调查的象征”、“中国民俗学的一面旗帜”,妙峰山也被视为“中国现代民俗学研究发祥和发展的圣地”。2008年,妙峰山庙会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妙峰山因承载民众生活的历史和记忆成为传承民间文化的“风水宝地”。
    在妙峰山这块圣地,香会是引人注目的焦点。直观上讲,这是由于它们有绚烂多姿的存在形态,许多利用旗锣伞扇等器具进行精彩表演。更深层的原因在于,香会朝顶进香活动背后有着复杂的行动规则、行为动机与价值追求,“香会是妙峰山信仰活动的主体”、“妙峰山庙会的灵魂就在于香会”,这是如今一条条古香道、茶棚已湮灭或消失而一档档香会延续不断的重要原因。正因如此,许多学者开展妙峰山香会研究,试图观察、了解和探寻背后的深层内容。那么,学者围绕妙峰山香会进行了怎样的研究?其中存在什么问题?在哪些方面存在深化与推进的可能?针对这些问题,笔者对妙峰山香会进行了持续关注,并在2005年至2012年间和多位师友共同深入调查了北京32档香会。
    一、妙峰山香会组织研究回顾与反思
    顾颉刚1925年完成的《妙峰山的香会》是民俗学者对妙峰山香会的最早研究。他抄录了香会张贴在北京城内外的会启,共统计出99档香会的名称和地域分布,并区分出它们的会费来源、募集方式及组织结构和类别,将香会分为十类:修路、路灯、茶棚、缝绽、成补铜锡器、呈献庙中途中用具、呈献神用物品及工具、施献茶盐膏药、技术、普通的进香及未详其意义者。同时,他还通过分析会启和观察香会活动,记录下一些行香走会的会规。
    在顾颉刚之后,由于多种因素影响,直到70多年后才又有学者开展妙峰山香会研究。吴效群总结了香会的生成、分类、内部结构、与碧霞元君信仰的关系、象征意义等,并阐释了香会行香走会的意义和价值追求以及它们随社会变迁发生的变化。他认为,妙峰山香会是民众基于行善积德观念自发组织起来的,分文会和武会两大类,其中武会即“技术”类香会,主要是“幡鼓齐动十三档”(后扩展为“十六档”);文会即“技术”类之外的九类香会,包括茶棚和行香会。在妙峰山庙会期间,香会遵照行香走会制度,“车笼自备,茶水不扰”,一方面保证庙会秩序,另一方面借此体验拥有封建帝国象征符号的荣耀和快乐,发泄被封建帝国政治制度压迫的愤懑,建立起虚拟的“紫禁城”。在追求神圣意义的同时,香会中也有世俗目的,即“抢洋斗胜,耗财买脸”,竞争社会声望。清末皇会的出现把社会声望与“邀取皇宠”联系在一起,获取皇封成为香会趋之若鹜的追求。20世纪90年代后,在市场经济下恢复起来的香会(现称“花会”),行香走会的意义和价值追求变成公开的经济利益追求。
    对比以上研究可以发现,其中存在明确的学术传承与对话。在研究方法上,他们都注重田野调查,深入妙峰山观察、了解香会的朝顶进香活动,吴效群更采访了一些顾颉刚忽略的香会成员和会首。在研究内容上,吴效群充分吸收顾颉刚的成果,对香会的组织结构、类别和会礼会规进行探讨,阐释了它们的象征意义和现实意义。不过,从民俗学理论和现代发展状况审视,这些研究存在一个共同问题:他们关注的焦点是妙峰山香会民俗活动中的“俗”,却较少关注民俗活动中的“民”。
    具体而言,他们主要关注妙峰山香会的组织结构、会礼会规及相关器物、风俗习惯和行香走会制度等“实际生活以外”的民俗活动,却较少涉及香会成员的身份、来源、家庭状况、生活经历及表演“技术”的习得、操练和传承等“实际生活”,好像朝顶进香活动与日常生活是完全割裂的。由此,研究者主要在妙峰山做田野调查,却较少进入香会赖以生存的生活空间。即使偶尔进入它们的生活空间,调查内容仍是它们在妙峰山的活动,却忽略了香会成员的实际生活和他们基于各种目的对香会活动改造和利用的生动现实。由此造成的结果是,研究者竭力呈现的所谓经典的、传统的香会朝顶进香活动更多只是一种“历史遗留物”或“文化事象”,而不是香会成员生活整体的一部分,对其意义和价值追求的阐释也缺少了香会成员的理解和感受。而且,对当下妙峰山香会活动的认识只是以传统为参照的判断,却没有真正走进他们的生活。因此,这些研究在本质上是从文本到文本的静态“民俗”研究,而非具体的、动态的“语境中的民俗”研究。要把妙峰山香会研究推向深化,必须改变这种只见“俗”而不见“民”的方式,把香会的民俗活动作为其成员生活整体的有机部分,放到特定的情境中研究,实现从“民俗”到“语境中的民俗”研究的范式转变,真正践行“民俗学是一门理解普通人日常生活文化的当代学”的学科定位。这需要研究者走进香会成员的日常生活,从时空、传承人和社会结构等具体情境因素探讨香会的价值追求、传承状况、社会关系及交往等主要内容。
    二、时空转换与妙峰山香会组织的价值追求
    “语境中的民俗”研究首先关注时间和空间,它们不仅有自然属性,而且有多重文化、历史和社会属性。在妙峰山香会调查过程中,我们秉持“从山上向山下,又从山下重新思考山上”的理念,力图在两方面实现时空转换:一是将研究焦点从妙峰山转向作为民俗传承生活空间的村落或者城市社区,从生活逻辑理解香会的传统追求;二是将研究重点从历史转向现实,关注香会的当下处境,探讨它们不断复兴或新生的现代诉求。
    (一)妙峰山香会的生活空间与传统追求
    在我们调查的32档香会中,有24档将历史追溯到1949年前,其中最早的成立于1573年(明代万历二年),最晚的成立于1946年,其他比较集中在清代中后期。从最初成立的状况看,有5档文会(1个献盐会、2个开山会、2个茶棚)和19档武会。从地域特征看,文会集中在妙峰山香道上,成员主要是沿途村落的村民,神灵信仰和朝顶进香是农耕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利用地理优势为香客服务,以此表达对神灵的虔诚之心,祈求庇佑。武会分散在北京城各处,北京城内(俗称“井字内”)香会的成员主要是生意人或手艺人,其中不乏与皇宫有关联之人,他们或因习武或因喜好而玩会,又为获认可或求仙问药而到妙峰山朝顶进香;北京城外(俗称“井字外”)的一些村落因护村或外出讨生计的需要素有习武之风,他们中有人为娱乐或喜好而筹建香会,并赶赴庙会演练生存技术,祈求神灵保佑。
    在资金筹集上,妙峰山香会存在三种模式:一是完全由会首提供资金,其他成员只是玩会,这包括万缘同善茶棚、左安门外五虎少林会、永定门外文武乐善八卦少林会等;二是由全体成员共同集资,这包括岳各庄同心如意太狮圣会、三家店万禄同善高跷秧歌老会、南胡同村同心乐善五虎少林会等;三是会内捐款和会外募集,会外募集主要是向居住地周边的居民募捐,这包括下苇村开山老会、京西古城村秉心圣会、西北旺万寿无疆高跷秧歌会、东安门公益助善开路老会等。
    资金来源对香会的影响是一个重要却一直被忽视的问题。事实上,只有完全由会首出资的香会,它们的价值追求才是“抢洋斗胜,耗财买脸”。如永定门外文武乐善八卦少林会的会首杜春亮就始终坚持古训,“没有找会里的人要过一分钱”。此外,会员共同集资的香会主要追求是为会众祈福。如岳各庄同心如意太狮圣会的会首凌福讲,“每年我都会为我们成员祈祷,希望我的成员家庭和和睦睦”。至于会内会外共同集资的香会,追求更多的是代表居住地的全体成员祈福。如京西古城村秉心圣会到妙峰山主要是“求老娘娘保佑我们平平安安的,保佑咱古城村的老百姓”。这意味着,虽然每档香会的会万儿上都缀着地域名,却有着不同含义。对于前两类香会而言,地域名只是一种地理标识,便于其他香会了解自己、称呼自己;而第三类香会的地域名不仅是一种地理标识,而且是对香会资金来源的一种明示,背后蕴藏着感恩之情和身份认同,它们可以被称为以村落为依托的香会。
    (二)妙峰山香会的当下处境与现代价值
    1949年以后,受意识形态影响和政治运动冲击,妙峰山香会失去往昔辉煌,它们被改称“花会”,公开的妙峰山朝顶进香活动也销声匿迹了。不过,许多香会却借政治庆典或群众娱乐需要延续下来。许多香会称自己参加了人民公社成立、国庆十周年庆典等庆祝活动,一些以村落为依托的香会在春节中悄悄兴起踩街活动。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妙峰山庙会的恢复和政府对民间文化的重视,妙峰山香会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时期。
    我们调查的32档香会在新时期基本上都有妙峰山朝顶进香经历。其中有8档是新成立的,包括1档文会和7档武会,其他则是“重整”或“复会”。这些香会规模各异,到妙峰山朝顶进香的时间也各不相同。依据这些香会“重整”或新成立的动机、资金筹集方式和主要活动,可分为四类,它们的价值追求也存在差异。
    第一类是以经济利益为目标的营利性香会。会中存在以此为生的成员,获取经济收入是他们的主要追求。这类香会以表演性强、具有吉利和喜庆意义的秧歌会和狮子会为主。它们中有些是从旧香会中转变来的,也有些是新成立的。在2005年至2010年出现在妙峰山春季庙会上的100多档香会中,这类香会数量不少,这也是吴效群的主要研究对象。32档香会中只有“义友同乐太狮圣会”属此类。2004年它由一些退休工人为娱乐而成立,后来发展外来人员,商业演出成为维系其日常运作的主要活动,赚的钱“给专门表演的人员发工资”和“添置道具”。它自2006年起到妙峰山朝顶进香,2010年补办贺会仪式(见后文)。
    第二类是由会首自发组织的俱乐部式香会。会中聚集了一批有共同爱好的成员,以武(文)会友、强身健体、祈福求善是他们的共同追求。这类香会一般规模小,成员少,相互之间人际关系融洽,有强烈认同感,活动经费通常由会首提供或会员共同承担。它们的活动主要是妙峰山朝顶进香和参加“花会”比赛,也零星参加商业演出,所得费用不分配,用于添置服装道具或补贴交通。从成立或“重整”的目的区分,又可分三小类。首先是因娱乐和爱好新成立的香会。如众友同乐中幡圣会(会首黄荣贵)、群英同乐小车圣会(会首孙忠喜),会万儿中的“同乐”将这种追求突显的一览无余。其次是具有神缘认同、为表达向善之心新成立的香会。如全心向善结缘茶会是老会首倪振山为排遣“文革”期间作为棚匠被迫拆塔拆庙拆佛像造成的愧疚、到妙峰山表达向善心愿成立的。三是为传承祖辈遗产和家族荣耀而“重整”的香会,如雷家桥南茶馆聚友同心天平圣会、孙家场村普善同乐五虎少林老会、永定门外文武乐善八卦少林会等。
    第三类是由村落精英自发组织的以村落为依托的香会。这多是对村中旧香会的恢复,成员以村落成员为主,他们有共同的生活经历和现实利益。这类香会一般规模大,成员多,活动经费来自会员捐款以及向村集体和村办企业募捐。它们的活动主要是妙峰山朝顶进香,部分香会还组织春节踩街,也零星参加“花会”大赛。京西古城村秉心圣会、西北旺万寿无疆秧歌会和三路居村新善吉庆开路老会是这类的代表。由于这些香会所在村落面临拆迁或已拆迁,香会的复兴承载着村民的多种现实需求,“村落拆迁之前,香会是村落认同的重要标志;村落拆迁之中,香会是村民和开发商之间、村民和政府之间的中间机制,是一种可以伸张权力和获得利益的工具;村落拆迁之后,香会又是社群关系重建所赖以依托的历史传统”。
    第四类是由政府主导的政绩类香会。这类香会由地方政府自上而下征召旧香会或成立新香会而产生,它们挖掘香会的历史传承,组织学习和演练表演技艺,并有组织地参加庙会活动,宣传地方文化。相应地,政府提供经费支持和活动场地。32档香会中只有“丰台十八村老会”属此类。它是丰台区政府为经济建设和文化发展的需要,利用“丰台十八村,村村有会”及它们曾组成“十八村老会”的传说征召而成,“区政府对其所征召来的花会组织都统称为十八村花会”。其中“丰台十八村刘家村同乐义善蜈蚣岭五虎少林圣会”和“丰台十八村孟家村万寿无疆旱船会”比较突出,它们在2006年“恢复”,2009年到妙峰山朝顶进香。孟家村旱船会的会首曾言,“通过专家们的考察,我们知道了旱船会的历史和传说”,这反映出此类香会的尴尬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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