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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仲勉对陈寅恪之学术批评及其内在问题(11)

陈振孙所述,正与陈寅恪的一段话不谋而合。陈寅恪在1935年“晋至唐史”开讲辞中即提到,史料并不是追寻史实的唯一来源。故而他在谈及史学研究所应关注的“材料”问题时,除基本史部典籍、新出史料之外,还特别讲道:
    更有进者,研究历史,要特别注意古人的言论和行事……言,如诗文等,研究其为什么发此言,与当时社会生活、社会制度有什么关系……事,即行,行动,研究其行动与当时制度的关系……要研究其制度的施行,研究制度对当时行动的影响,和当时人行动对于制度的影响。
    记录这番话的卞伯耕先生特意加一按语:“先生指出注意研究制度的实际施行情况,此点至为重要。因为写在纸上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现实的东西。研究制度史不能只看条文,必须考察条文在实际生活中的作用。”(86)很显然,这里所说“制度施行”问题的考察,正是此后《白香山新乐府笺证》讨论“唐世翰林与六典之关系”一节的由来(87),亦是前揭《元白诗中俸料钱问题》所展示的研究思路。而此处所提到的问题,实即强调史料考订固然重要,但这并非研究历史、追寻史实的唯一途径。
    尽管中国自古以来乙部之学发达,历代官私史籍不绝如缕,但是经历水火虫爨以及人为改造,后人所能见到的“历史”永远只能是依史籍所传且并不一定真确的“历史”。
    陈寅恪30年代初在为冯友兰书所做审读报告中即指出:
    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残余断片,以窥侧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时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88)。
    正因为史料本身永远谈不上“完备”,所以史学研究中就不能缺少“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即历史推断不可或缺。用陈寅恪自己的话来说,即“由个性之真实求取通性之真实”--“在史中求史识”(89)。然而又因为这种“通性之真实”“史识”必须经历一番“同情之了解”,所以,如何获得这种“同情之了解”殊为重要。正是从这个角度来说,陈寅恪强调真正的“史实”--“史识”,仅仅依靠史料,亦即满足于史料记载本身是不够的,而必须通过不同史料之释证、补正、参证(《王静安先生遗书序》)来“还原”人群生活不同方面的内部以及相互间的复杂关系,从而获得一种“同情之了解”的基本研究语境。亦或正因为此,陈寅恪治史虽也关注史料,也不乏史源追查,但更强调史料背后“历史世界”的考察--比较《元白诗笺证稿·长恨歌》考证记载杨妃入宫问题史料的渊源关系(90),以及《唐史余渖》对武惠妃世系,以及对杨妃诸兄问题的考证(91),即可明了陈寅恪史源追考的特点及与岑仲勉的不同。就此而言,前述梁启超所提出的问题,即如何把“不共相”的史实堆叠为一门有组织的学问,到陈寅恪这里似乎获得了某种解答。
    因此,如果就岑仲勉与陈寅恪之史料考据异同做一初步分别,则岑仲勉更注重“史源追考”,信守类似陈垣所说的“史源不清,浊流靡已”(92)的治史信条,强调对史料来源的源流本末以及其主从轻重关系予以详细考察;而陈寅恪则更强调史料背后的“史识”,即通过对史料记载之“史实”做多层面、多角度透视,“还原”一个有关某段历史的网状全景和发展线索。就此而言,岑仲勉的史料考据更偏重于文献学眼光的考察,而陈寅恪则可谓着重发展了“考据学中的史学体系”(93)。质言之,一偏重文献考据,一偏重历史考据。这可以视为二者治学方法上的基本差异。宋人严羽《沧浪诗话》论李杜诗学有云:“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此语或许正可施诸陈、岑二公之考据方法。
    注释:
    ①朱希祖:《驳李唐为胡姓说》,原载1936年《东方杂志》33卷15号;《再驳李唐氏族出于李初古拔及赵郡说》,原载1937年《东方杂志》34卷9号。分别见周文玖选编:《朱希祖文存》,第225-252、253-26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②据蒋天枢《陈寅恪先生传》载:“一九三六年二月十日,在‘晋南北朝史’课堂上,同学中有以二月三日《北平晨报》上所刊张尔田《与吴雨生论陈寅恪〈李德裕归葬辩证〉书》为问者。先生为剖析如次:‘孟劬先生(张尔田)为义山专家,然其为此说殊属勉强,实难成立。今不拟答辩,免得使张先生生气。而且与本文论证文饶归葬主旨关系不大。’”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第223-22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③自1961年5月至1961年10月,郭沫若在《光明日报》连续发表《〈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5月4日)、《再谈〈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6月8日)、《陈云贞〈寄外书〉之谜》(6月29日)、《序〈再生缘〉前十七卷校订本》(8月7日)、《有关陈端生的讨论二三事》(10月5日)、《关于陈云贞〈寄外书〉的一项新资料》(10月22日)等六篇文章,1962年1月2日又在《羊城晚报》发表《读了〈绘声阁续稿〉与〈雕菰楼集〉》一文,考论《再生缘》作者、版本诸问题,对陈寅恪之考证多有驳论。详见郭沫若:《郭沫若古典文学论文集》第854-97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第89-93页,[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版。
    ④胡晓明:《陈寅恪与钱钟书:一个隐含的诗学范式之争》,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1期。
    ⑤项念东:《钱穆论陈寅恪:一场并未公开的学术论争》,载《博览群书》2008年第3期;项念东:《陈寅恪与钱穆史学思想之分歧》,载《博览群书》2008年第6期。
    ⑥(20)傅乐成:《陈寅恪岑仲勉对唐代政治史不同见解之比较研究》,收入氏著:《中国史论集》第57、62-63页,[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5年版。
    ⑦迄今为止,学界有关岑陈二公隋唐史研究之不同观点专门予以比较研究者,已见二文,观点稍有不同。傅乐成《陈寅恪岑仲勉对唐代政治史不同见解之比较研究》(《中国史论集》第57-63页)一文,从“一李唐先世之籍贯”“二武曌以后将相是否分途”“三唐室是否压抑山东旧族”三个方面,辨析二者观点之分歧。名为比较,实为陈论张本。宋社洪《试析岑仲勉〈隋唐史〉对陈寅恪隋唐史研究的批评》(载《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一文,亦提出三点做讨论:“一是关陇集团问题”“二是隋唐制度渊源问题”“三是牛李党争问题及其他”,其“余论”部分另略述二氏分歧之由及各自优劣所在。宋文指出,岑陈二氏都承续乾嘉实证学风,“在研究方法上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其分歧的原因,主要在二者“在编撰目的和体例上选择了不同的方向”--有“专”与“通”之别,故而岑著考证细密但乏贯穿主线,陈著立说宏通偶有文献失检,两者既有互补余地,亦为后来学术提出新问题。相对而言,宋文辨析较细,但“余论”仍未出50年代贺昌群、金毓黻等人意见范围。详见后文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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