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斯琴]当代传统婚礼的礼俗再造与价值重建(2)
http://www.newdu.com 2024/11/28 04:11:50 中国民俗学网 何斯琴 参加讨论
二、礼俗再造:传统婚礼当代实践的复杂面相 当下中国社会正处于传统、现代与后现代多元时空并存的状态,传统婚礼在当代的实践呈现复杂面相。一方面,传统婚礼在日常生活中得到传承、复兴;另一方面,在复杂的多重语境下,媒体、商业、民众、地方文化人以及学者积极参与,对传统婚礼进行重构。传统婚礼在乡村的复兴,是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乡村传统文化复兴的一部分,近年来深受城镇化的影响。城市中传统婚礼的实践则更多是商业、风尚与个人审美趣味、价值诉求共同作用下的选择。同时,随着近年来非遗保护运动的发展,传统婚礼作为富有特色的传统文化资源,也被改造。此外,传统婚礼实践还进入到当代儒学研究的视野,一些学者对传统婚礼尤其是儒家婚礼进行主动复活,试图重建儒家人伦价值,带来了一定的社会影响。总之,在多重语境下,传统婚礼在当代的实践,是一个礼俗再造的过程。 (一)旧瓶装新酒:乡村传统婚礼传承 此处所讨论的乡村,并非传统意义的村庄,而是基于城镇化、乡村流动性,扩及乡镇和县域,可概括为乡村基层生活共同体。由于社会发展,乡村婚礼中出现了许多时尚元素,如穿婚纱、吃蛋糕、摄像等。但在我们的调查中,当下的乡村婚礼与地方文献中所记录的传统婚礼有着直接的传承关系,二者并无太多实质性的差别。除了因应现实需要,一些仪式环节省略、或先后秩序有所调整,婚礼的整体框架并未发生变化。拨开时尚的面纱,传统婚礼的基本构架和关键仪节仍不可或缺。尽管在诸多因素的影响下,乡村文化传统已经发生断裂,但人们依然尝试用“旧瓶装新酒”,试图再造传统婚礼,将时尚与传统婚礼相融合。地方文化人、婚庆产业、民众共同参与,不断修复、充实传统婚礼知识体系,再造传统婚礼。 乡村婚礼的“新”体现在服饰、物品等的变化,其内核并未发生变化。如,许多乡村婚礼都流行穿婚纱,但婚纱内必须要穿红色衣裤。河北胜芳婚礼当天的晚上,娘家人要带着蛋糕到婆家看新娘,新娘随后要向公婆敬献蛋糕,并改口。看似新潮的仪式,实则仍是传统的内核。娘家人送蛋糕乃是传统婚礼餪女之俗的演变。所谓餪女是指女儿嫁后三日或数日,娘家馈送食物问候。这一习俗记载于该地民国方志之中。蛋糕是因时代风尚而出现的新的礼仪物品。这些时尚的出现,并未破坏婚礼传统的基本结构。 城镇化带来了乡村居住空间的变化,许多人住进了现代小区。与传统的乡村居住空间相较,现代小区的楼房可供使用的礼仪空间被大大压缩。高楼林立的现代小区里,没有祠堂、大厅等可以容纳众多亲友的礼仪空间。一些地方的做法是在小区的公共空间里搭一个棚子,作为婚礼礼仪空间之一。同小区的业主并不会有异议。这个棚子既是主家招待来帮忙的亲友吃饭之处,也是办喜宴的地方,还是举行其它一些仪式的空间。人们极力在一个新的居住空间中,举行传统婚礼。在莆田涵江,搭建在小区空地上的棚子,除了是招待亲友之所,也是婚礼祭祀之所。 在传统基层社会,底层文人或亲友中“习于礼者”往往承担着指导礼仪实践的重要职责。在当代乡村基层生活共同体中,这一职责则由当地文化人、婚庆公司或懂礼的亲友共同承担。他们的传统婚礼知识,既来自于传承和经验,也来自于主动的学习。他们通过当地文史资料的阅读,或网络资料的查找,报刊文章的搜集,不断完善传统婚礼知识系统,主动将时下的流行加入到婚礼当中,又谙熟地方传统,凸显地方文化特色和传统特色,共同重构乡村婚礼。很多地区仍然活跃着传统婚礼礼仪专家,如山西闻喜的礼宾先生,福建福州地区的喜娘等。当下乡村婚礼中的摄像师也俨然传统礼仪专家。 把婚礼的全过程拍摄下来留作纪念,是很多乡村婚礼的标配。这项服务通常由当地的婚庆公司提供。为了完成拍摄,摄像师需要具备完整的当地婚礼知识。他们的知识既来自于当地的习于礼者,也来自于书本、网络的主动学习。摄像师从头到尾跟随新郎新娘,将婚礼的全部过程拍摄下来,不仅仅是婚礼的记录者,同时也是婚礼仪式的推动者。举着摄像机随意走动的摄像师俨然一副导演的架势,有计划的将婚礼进程中的各种内容记录下来,并且指导参加婚礼的人应该如何做,以便更好的将场景收入镜头内。有时,他们还要充当仪式专家的角色,对于婚礼中的每一个步骤都谙熟于心,包括每一个环节应该念诵的吉祥话、婚礼歌谣等。不太熟悉礼仪的人常常要向镜头后的摄像师咨询自己要如何行事。 (二)化俗为雅:非遗语境下的传统婚礼改造 2004年,中国正式加入《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非遗保护的价值理念与时下的文化危机感、集体怀旧情绪等汇合,引发了“对乡村传统生活方式和传统民俗价值的全面再评价”,并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持续至今的非物质文化保护运动。在一种新的文化观和非遗想象下,这场运动由政府主导,媒体、学者、地方文化人、公众共同参与,重新认识、发掘并再造地方文化传统。 传统婚礼亦礼亦俗的文化内涵、既庄重又喜庆热闹的风格、样态丰富的礼仪内容、别具一格的地方特色,以及与日常生活的密切关系等,使其在非遗保护运动中备受青睐。政府、媒体、地方文化人合力将传统婚礼非遗化、资源化,对其进行再造。传统婚礼文化的传承者也自觉以新的文化观来修正礼俗。商业则借非遗之力,将重新打造的传统婚礼变为产品,呈现在婚庆行业的服务菜单中。 非遗语境下对传统婚礼进行改造的核心是去除婚礼中的粗俗内容,将其文明化、雅化。福州喜娘可视作非遗语境下传统婚礼再造的典型个案。福州喜娘源自福州闽侯,是福州传统婚礼中不可或缺的礼仪专家,至今仍活跃在福州地区的婚礼中。喜娘在礼俗繁杂的福州传统婚礼中充当引导者,并以喝彩为鲜明特色。喜娘习俗是福州市第四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17年1月被列入福建省第一批至第四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扩展项目名录。2017年年底,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发布决定,命名闽侯县为“中国喜娘文化之乡”。 喜娘旧称伴房妈(或“嬷”),至少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旧时,伴房妈在婚礼中主要负责陪伴新娘离开家门完成整个婚礼,唱赞喝彩;同时还承担新娘的婚前教育尤其是性教育的工作。除此之外,还要代替新娘在热闹的婚礼前后称谓亲戚宾客、敬酒供茶、收礼道谢、应付闹房等。伴房妈必须熟知当地的婚礼习俗,并有驾驭婚礼场面、左右逢源的本领,非一般人能为之。成为伴房妈有很多讲究,首先要是全福之人,即家庭完满齐全的已婚中老年妇女。其次要相貌端庄,不能有白发。伴房妈都有着丰富的婚姻家庭生活经验,出众的人际交往能力,以及天赋的并略带喜感的表演能力和口头表达能力。伴房妈并非职业,地位也并不高。在婚礼上,伴房妈时常要逗趣、奉承宾客,或被戏谑调笑,喝彩中多有粗俗之处,过去是被视为“上不了台面的人”。福州民间有个习惯,在某个称呼后面加上“妈”,通常含有一种没有恶意的轻蔑戏谑的味道。福州长乐则常请社会地位低下的船民充当伴房妈。旧时,人们对伴房妈有一种“在有限的粗俗中寻获开心”的特定期待。 20世纪50年代初,新婚姻法颁布,政府提倡树婚姻新风、简化婚礼,城市中延请伴房妈陪伴新娘、引导婚礼的传统由此中断。乡村之中的此种传统一直未中断,但在文革时期有所沉寂。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伴房妈又重新活跃于福州地区的乡村、城镇之中,并逐渐得到更大范围的关注。20世纪90年代福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组织了一批民俗专家、媒体记者进行讨论,将“伴房妈”“意译”为“喜娘”,作为这一独特的婚礼礼仪专家的新称呼,并对一些粗俗的内容进行“净化”。随后,媒体与当地文化人积极主动呈现喜娘文化的正面形象,有意摒弃、批评他们认为“不文明”的地方。2010年10月福州电视台与福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共同主办了首届“福州喜娘电视大赛”,让喜娘在电视屏幕上展示风采,拔得头筹者则获封“金牌喜娘”。主办者的宗旨在于“保护民俗文化”,对喜娘进行“一个正确的引导”,去除喜娘文化中“粗俗的、不好的东西”,提升喜娘的文化修养和整体素质,并以此支持喜娘文化兴盛的闽侯县进行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经过几届电视大赛,喜娘更为人所知,身价大涨,整体素质普遍提高,有些会自己编新词,有些也成为计划生育、婚育新风的演讲宣传员。同时喜娘也主动顺应时代,寻求变化,提升自身的素质和能力,以获得更多的认可。一些闻名的喜娘与当地文化人保持着良好的互动。福州本地传统文化爱好者组织了“南仙茶摊”,定期聚会研讨宣讲。他们宣传喜娘文化,请喜娘来研讨切磋,也为喜娘们提供文化支持。 随后,在非遗保护运动中,喜娘作为一种极具地方性色彩的文化事象,在媒体和当地文化人的推动之下,转化为一种地方文化名片和地方文化传统传承者,由地位不甚高的“伴房妈”成为具有代表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非遗语境下,人们对于传统文化的价值重估,也带来了喜娘身份的置换和传统婚礼的改造。喜娘由过去的鄙俗,而有了渐“雅”的趋势。从“伴房妈”到“喜娘”,内含一种价值和文化引领,人们既需要遵循传统的婚姻礼仪,同时又在其中渗入了现代文明的意识,人们期待现代的婚礼能够既喜庆热闹,又有序文雅。 (三)从时与保真:儒家婚礼的主动复兴 当下,还有一些儒学研究者、传统文化爱好者,主动复兴儒家婚礼,张扬儒家思想传统。他们本于经典,直接回溯至古代经典《仪礼·士昏礼》、《朱子家礼·婚礼》,并参酌时俗,对儒家婚礼做现代化改造,以求保真与从时,既能体现儒家婚礼的内在精神,又能符合当代人的生活节奏、心理节奏和实际生活情况。越来越多的此类复古儒家婚礼被践行。 学者朱杰人、张祥龙分别于2009年和2010年为自己的儿子举行了被改造的儒家婚礼,都引起了一时轰动。朱杰人依据本于朱子之教、删繁就简、吸取西式婚礼精华、具有较强观赏性的原则,为他的儿子举行现代版朱子婚礼,把《朱子家礼·婚礼》压缩为“纳彩”、“纳币”、“亲迎”三个程序,把原本应该发生在几天、几个月的仪式集中到一个晚上展示,并以“亲迎”为重点;强调告于祠堂(祖宗)及新人父母在婚礼中的主导作用,突出醮子礼、纳雁礼;同时吸取民间拜天地、拜祖宗、拜父母、夫妻对拜的习俗;保留交换婚书的仪式,新增了行交杯礼;吸取了西式婚礼中拥抱、亲吻的内容,并以此为全部仪式的终结之点。 张祥龙于2010年为其子结婚设计的儒家婚礼仪式依据《仪礼》、《礼记》,特别是《朱子家礼》中记载的儒家古代婚礼,同时为了适应当代人的实际生活境况而做出必要的减化和调整。婚礼程序为:先导、入场、迎娶(新郎父母命子祭神迎娶、新娘父母命女祭神被迎娶)、亲迎式(诫子、诫女)、告拜(内含“妇见舅姑”、“庙见”等古礼)、礼成(内含“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古礼)、其余(内含“婿见妇之父母”)、主持人宣布婚礼结束。 这两场婚礼的最大特点,是对儒家古礼的复活,以及对儒家婚礼内在精神意蕴的强调,通过场地的布置、庆联的文字、音乐的选择、服装的配合,以及告于宗祠、祭神迎娶、祭神被迎娶、诫子、告拜、共牢而食、合卺而酳等儒家婚礼的核心仪式环节,力求将儒家婚礼的核心价值曲折周致地层层展示和实现于当场,以达到庄重而热闹的效果。设计者强调婚礼“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礼记·昏义》)的意义,体现“阴阳有时,男女有别,夫妻有亲,夫妇有义,家庭有和”的人伦,确证新人对父母、家庭、族群及配偶的责任和承诺,但同时又兼顾了年轻人的接受程度,吸纳了一些西式婚礼的内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