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安·泰]食物与性别:食谱中的个人生命故事——食谱作为自传的案例分析(2)
http://www.newdu.com 2024/11/28 08:11:14 中国民俗学网 戴安·泰 译者:方 参加讨论
三、食谱与生命主题 当我回顾过去,从这些食谱卡片中读到了母亲生命故事与历程中的三个主题:一是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二是作为牧师的妻子以及作为社区中的女士的地位;三是女性通过为自己留出时间的方式,作为某种对其社会角色的抵抗(resistence)。 (一)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角色 什么是“好的”食物?我们看到这些食谱卡片里,充满了“糖”“黄油”等之类不太健康食物的词汇,但事实上,在我的家庭以及大多数家庭里,这很寻常。饼干虽然坚硬,但让人感到安心放松。自我孩提时代起,饼干就是我的睡前餐点。无数个夜晚,我看见我的父母或是我的祖父母在睡前吃饼干。“我们睡前餐吃什么?”如果还没有为他准备好的话,每晚十点我的祖父就会用低沉的嗓音问道。我的母亲或祖母便很快予以回应,马上去烧开一壶水泡茶,多半会再拿出一盒饼干。黄油饼干总是陪伴我们的每一餐,草莓酱饼干或黄油饼干上加一些切达干酪,这些是不变的睡前餐点。在加拿大的苏格兰移民传统中,通常会有日常的早、中、晚三餐,然后会在睡前再用一顿小而清淡的餐点,我们称之为“Lunch”。当我和兄弟姐妹回忆过往,我们总能想起每日最美味的食物——饼干,它随时随地成为我们的每日佐餐。而令人不解的是,在我们这些孩子的记忆里并没有许多关于节日的特殊食物,像圣诞大餐什么的,反而是这些一日三餐极为普通的餐点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我母亲经年积累的这些食谱,记录的都是诸如小饼干之类的配方,比如:两杯筛过的面粉,四茶匙的发酵粉,半匙盐,三至五汤匙的起酥油,另加:2/3杯牛奶,45度烘焙,12分钟,制16块饼干。两杯筛过的面粉,1/4杯白糖,1/3杯奶粉,酥松油脂,两汤匙酒石(塔塔粉),一汤匙苏打,一汤匙盐,用水湿润,两杯筛过的面粉,一汤匙白糖,四茶匙发酵粉,一茶匙盐,减少:1/2杯起酥油,添加:一个打好的鸡蛋,2/3杯牛奶,揉20个面团,辗平3/4英吋,45度烧烤14分钟。 从这些配方的细微变化上,其实可以发掘出更多的生活信息。比如曾经的生活拮据,母亲不得不用奶粉代替鲜奶,口感当然要差很多,但是经济节约。还有经常变化的糖的用量,因家庭成员以及客人的口味与要求不同,母亲也一直在调整着糖的用量。再就是,不同的生活阶段,根据她所接触的社交圈里交流的经验,她也一直试图做一些更受大家欢迎的食点。 深究我们家庭对于“好的食物”的定义,其实来自于我母亲的生活背景——我的外祖母在我母亲的成长阶段也是每餐必做这种饼干。苏格兰传统饼干或司康饼,是早期苏格兰移民的普通食物,这也是苏格兰的传统。在当时的苏格兰移民社区,这些食物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保持着与苏格兰传统的联结。这些食谱恰恰提醒着我们,传统一直在被改造。也许,我们会认为传统是代代相传,不曾改变的,但事实上这不是真的,传统一直在改变。我们所说的传统不变,是那最为核心的精神与最为古老本质的部分没有变,但是附着在传统的具体表象,却是一直在改变的。这些苏格兰饼干就是极好的例证。我们从小吃到大的饼干,与我母亲从小吃到大的饼干,虽然都是同一传统,但是配方与味道却是经年改变,它们变得越来越清淡,越来越甜,但是深植于饼干之中的苏格兰精神还是未曾改变的,传统的核心元素被保持并代际传承下来。 无论什么时候来到我家,总能看到我母亲在准备着这些饼干,正如她成长时,她母亲所做的那样。除了饼干,同时她也会烘焙一些曲奇之类的其他食物。她的母亲和其它女性也是如此,这在苏格兰传统极为普遍。我母亲经常会调整她的食谱与配方,就好像习俗与传统也在时代变化中改变以适应,但仍保持着最基本的要素。 在伴随我母亲成长的烘焙当中,我们可见的传统首先是慷慨,慷慨是最重要的。在苏格兰移民社区里,无论何时有客人到访,你都必须随时奉上茶点,要热情待客,表现出慷慨大方,即便是贫穷的家庭。客人吃完了饼干,你一定要马上问是否还需要,如果茶点不够,那将是非常令人尴尬的事。其次,是不能浪费任何东西。你得及时奉上饼干,却又不能多余浪费,对于主妇来说如何把控饼干制作的数量可是一个难题。就像我现在一样,因准备了过多的食物而在周末清理不得不丢弃时,我就会感到十分的内疚。所以如何在慷慨与节俭之间取得平衡,是主妇必须做到的。 好的食物往往来自于好的意愿,也许我母亲做的食物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却是我们这些孩子所爱。每次我们回家,母亲都会专门为我们做一些我们喜欢的茶点,让我们感受到家的温馨。母亲会根据家庭的每一位成员的口味来调整食物,但是我父亲的好恶是首要的。基本上是父亲决定了我们吃什么,这在那个时代也是很普遍的现象。当我们在朋友家中尝到一些好吃的食物时,我们会问母亲,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他们家那样来做呢?我母亲会告诉我们,因为你们的父亲不喜欢。这在20世纪50年代很寻常,家庭中往往以丈夫的喜好来决定食物。 现在,当我与父亲以及弟弟妹妹们谈论母亲的时候,才知道她为我们做了如此之多,而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母亲在烘焙的过程中如此顾及家人以及她对我们的养育所投入的精力。她所做的工作,都是悄无声息的,默默地奉献着,每次回家都有美好的食物在等着我们。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才意识她做了那么多工作,而这些对我们是多么的重要。有趣的是,我们视而不见的东西,我母亲的朋友们却看得清清楚楚,因为她们常常是相互关注的。她们知道母亲为了照顾我们的日常起居饮食,为了这个家操劳如此之多。母亲去世多年后,有一次我同我母亲的朋友莎蒂谈及母亲的厨艺,莎蒂对我说,她这么些年仍能记得我的父亲喜欢什么,“他喜欢一些基本的食物,如肉、土豆……母亲当然不做那些繁复的食物,因为父亲喜欢肉和土豆。他喜欢用餐时喝茶,喜欢甜点,苹果派是他最喜欢的。是的,正是这样。我想你的母亲为你父亲所好而做食物。”女性们一直相互关注着,但她们并未过多谈及食物。她们只谈那些做得一手好食物的妇人或做得不好的人,所以聚会时候,她们就会特别注意,什么是不能安排这些厨艺不好的人做的,而什么是应该让那些厨艺好的人去做。女性总是被期望做得一手好菜去照顾她们的家人。 所以我认为好的食物,是家制的,是根植于过去的,是能够重释那些古老传统,把诸如节俭、自我倚靠以及热情好客的文化价值传承给我们的食物。好的食物,当然也是依据家庭成员(特别是我的父亲)口味来调整的,能给予家庭欢愉的,让归家的感觉倍感温暖的,以及建立我们自己独特的家庭传统,联结过往和社区的其他成员的。 (二)作为牧师的妻子及其在社区中的角色 十岁时,我第一次提供教会茶服务。我尝试着托着茶盏,朝那张坐着四位等待奉茶的女士桌子走去。茶杯在我的手里摇摇晃晃,与其说是努力不如说是幸运,我终于成功地将茶杯送至她们手中。当我返回时,一位中年女性,她是一名“长期女孩指导”(long time Girl Guide)领导,将我带到一边。“戴安,这才是正确的端茶方式,”她说着从我的手里拿过茶,向我演示如何一只手握住茶托,另一只手扶稳茶杯。“这样才可以。”她自信地重复着。 20世纪50年代,我母亲作为牧师的妻子,给予了父亲许多帮助,可以说是教会不付薪水的员工。她一直是教会各种活动中的妇女及儿童团体的领导,她帮助教会募集善款,致力于帮助贫困家庭的孩子或是受灾的家庭,总之,她被期望成为社区的榜样。作为牧师的孩子,同样也必须成为行为典范,这让我们倍感压力。牧师的妻子以及其他教会中的女性还须为教会组织各种各样的集会、招待会,为这些会议准备用餐,以及设法组织募款会,为教会筹得资金,也要准备大量的茶点和餐点。妇女们在这些准备膳食的过程中,相互交流,如得知哪家邻居有什么病痛,就会于第二天去这家人家探访,通过这样的途径,她们建立起了良好的邻里关系,构建了和谐的社区。教会的女性们还常常在一起商讨,如何来组织募集善款,因为教会需要资金来支付电费、冬日的供暖费或是资助贫困家庭等等,所有这些组织活动,都是在妇女们的与食物种种相关的备制过程中完成的。我还记得母亲搬至帕斯伯罗(Parrsboro)时,那儿年长的女性教导她如何成为更为得体的女性。母亲之前因生活在在北方农村,会做的餐点较为简陋,而在帕斯伯罗,她应学做一些更为精致、讲究的餐点。我这儿提到的所谓“讲究”的食物,具有清淡、柔软的特点,使用更多白糖,口感更甜,这些白糖不似当地的棕糖,由于它是精炼的、进口的,所以才显得特别。这时的食谱中往往还会加入一些“特殊”的食材,如菠萝、椰肉、提子干等a,妇女们手中有一些可供自己支配的钱,所以可以自由购买这些特殊食材,她们还会去商店买一些时新的、加工过的食物,这在那个时代显得很时髦。 我们确实应该感谢这些妇女们为教会所做的奉献,她们组织各种活动通过募款以保证教堂开放,而我所知新斯科舍有些教堂,正是因为女性随着年龄变老而无力再做此类工作,而不得不面临着关闭的困难。妇女通过食物将人们聚集在一起,她们帮助建立起社区,互相支撑,使人们团结在一起,共同熬过寒冷而漫长的冬日。而我们需指出的是,所有的这一切,她们都是无报酬义务在做的,没有人去挑战那些性别准则,她们把擅长的烹饪技艺作为女性的职责,为社区为教会做出自己的贡献。 (三)母亲的抵抗 在这些食谱中我所看到的第三个主题,也许就是一些抵抗吧。我没有任何一个记忆,是可以去描述我的母亲是如何抵抗的,所以我试着去记住那些让她开心的事,也许从这儿我可以得到一些线索。我记得我的母亲爱笑,她喜欢人们,人们也喜欢她。我记得她喜欢离开房子,喜欢外出。她爱她的桥牌社,她爱购物。虽然,她一直与食物纠缠,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在饭店里吃的食物,她喜欢外出就餐。她喜欢巧克力条和软饮料。现在回想起这些细节,是如此地触动着我的内心。 关于抵抗,我想食谱故事告诉我们的是,这个时代的女性多是通过找寻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并尽量延长以便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从而抵抗得以实现。她们确实有一些不同的抵抗方式,其中之一就是利用在教会的服务之后,继续在一起商讨社区建设与教会组织的事宜,然后她们会延长见面与讨论的时间,此时她们也聊其他各种话题。在加拿大的历史上,妇女争取选举权是与妇女社团活动紧密联系的。我并不知晓我母亲与其他女性伙伴到底谈论了一些什么,因为到1950年女性才有合法的选举权,她们也许并没有真正地谈论选举,但她们可能会一起抨击教会哪些活动组织得不好,社区还有些什么问题等等,这些都是可能的。她们为自己创建了空间,是食物让妇女们有了更长的时间在一起,这就是她们的抵抗。我的母亲总是忙忙碌碌,从未见她有过闲下来的时候,她持续地迅速走来走去,持续地忙那些做不完的家务,从来没有坐下来休息的一刻喝杯茶或是咖啡。同她一样,那个时代的女性也总是忙于照顾孩子、父母、家人,帮助他们的丈夫以及社区等,很难找到一个可以塑造自己个人生活的空间,所以她们尽量找寻一点时间,只是和女性伙伴们一起喝杯茶,聊聊天,这也算是一种非正式的抵抗吧。 另一种有关我母亲抵抗方式的线索,就是她有时会使用一些现成的、方便的食品。比如在20世纪50年代,她常用巧克力棒来使烘焙变得更简单,她可以利用挤出来的这些时间做一些别的事。再有就是她的食谱非常简单,甚至闭上眼睛就可以准备,用不了一刻钟就可完成。要知道,有些烘焙常常是需要从早上就开始,一直制作到晚上的,我母亲从来不会有这样的食谱,她需要的就是能在短时间内快速完成的,比如说她从来不做面包,因为这个工作实在太耗时。她总为我们烘焙饼干、曲奇之类的点心,我们爱吃,她也乐得有闲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这就是她的抵抗方式。我相信,有些女性在厨房是非常具有创造性,就像我朋友拉瑞的母亲,我每次去她家的时候,她总是让我坐下,然后演示给我看,试图教我如何制作。可是我的母亲却不在意这些,她只想快点做完家务,然后有时间去做一些她认为更重要的事,比如说去社区帮忙,去购物,胜于在家里磨蹭。 四、家庭回忆与继续前行 我母亲1989年去世后,她的食谱几乎不再被使用了。没人再去碰这些母亲的小卡片。母亲去世后,我也有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过这个小盒子。因我喜欢小时候记忆中的巧克力饼干,所以有时我会为我的儿子做。当有“百乐餐”(potluck)a邀请时,我也会烘烤一些带去朋友家。但是这些配方确实有些老套,太甜,不够清淡,已经不符合现在人的口味了,事实上我也较少去做,真要做的话,也只是特别为我的父亲、弟弟、妹妹,或者是为我自己而做,因为我们都有相同的口味。当我用母亲的食谱做了一个草莓派,他们会说,这是母亲的味道,这才是真正的草莓派的味道。这时,母亲的食谱就是我们共同的记忆了。 因为一直有母亲照料,我父亲并不做饭。母亲去世后,我的父亲感觉失了主心骨,他不得不以热狗、馅饼之类的打发一日三餐,直到带他去体检时,医生告知他必须得改变饮食习惯,否则对他的健康有威胁。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每晚六点用晚餐,而现在,他餐无定点有时甚至不吃晚饭。令他自己感到奇怪的是,他会在春天制作果酱,在秋天储备冬日之食,他会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做一些特定的事情,就像母亲生前做的那样,以此来标记四季。 我弟弟马克并不记得母亲的食谱。他有时会突然想起某一样食物,然后特地打电话给我,让我告诉他应该怎么做。有时他在餐后要一个甜点或一杯茶,这个习惯也来自于母亲。虽然他更多地是去糕点商店买成品,但是他却记着母亲的烘焙味道。而我是需要“特别味道”的一个,我从不去店里买成品,我定义“好”的食物必须是家制,来自于母亲的食谱配方。 我妹妹凯西的记忆是最为有趣的。她从不做母亲的食谱,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当她想要给孩子们做点什么的话,就会去网络上寻找。当我开始这项研究的时候,我问及我的父亲以及兄弟关于母亲的回忆,他们与我的感受相同,但当我问我的小妹妹同样的话题时,她却问:“妈妈做过这些吗?”我想,部分原因来自于她是聋哑人,她不知道这个食物的名称,她无法表达去获取这样一个食谱。凯西确实在家庭谈话之外,因为那时她在学校里受的聋哑教育有些变化,尽量不要用手势,而是读唇语。所以我们在家里谈论的时候,不可以用手语,而是直接用口头表达,所以我想,当家庭传统在我们表述的时候,她错失了一些意义。另一个关键的问题是,当凯茜结婚后,当然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失败的。她的前夫并不喜欢她做的东西的味道,他更想要他母亲的食谱,所以他们做的饼干是另一个家庭的传统。多年以后,这样的结果就是让凯西忘记了母亲烘焙的味道,使她与她的过往失去了联结,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损失。因为当我拿出这个小盒子的食谱烘焙的时候,会马上将我带至童年的回忆,而凯茜只能从网络或别的地方寻求食谱,她没有她的传统可以寻求。当我的导师(Elizabeth K.Simpson)在做一些两性关系研究的调查中,通过对一些经历过“家庭暴力”的女性访谈发现,丈夫往往会使用一些破坏她们食谱、棉被、照片等方式,解构妻子与其原生家庭的生活记忆与历史。a 我想凯茜宁愿不去回忆,这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这让我想起母亲搬到帕斯博罗的时候,不得不学习新的烘焙方式以融入至当地妇女的团体中去。她并不是要忘却过去,却是要通过新的学习以更好地融合社交圈。她还经常把新学到的食谱送给自己的母亲,让我的外祖母尝试一些新食谱。就像现在我的儿子也常常带给我一些新鲜、时尚的事物与观念一样,事实上家庭传统并不一定是从祖辈传承下来的,也有许多是家庭成员提供的,形成新的家庭传统。所以传统不仅仅是年长的一辈“向下传递”(passdown)给年青人,事实上年青人也不断地将新事物“向上传递”(pass up)给长辈。 现在再也没有人愿意做我母亲的食谱,除了有时我与父亲为了回忆过去的味道偶尔为之。母亲的食谱确实属于20世纪50年代,它不仅讲述了我母亲个人的生命故事时,也清晰地体现了她那个时代加拿大中产阶段妇女的共同经历。她们总被期望做大量的家务,无报酬的社区工作,被寄予了太多的期望。这个装满食谱的小盒子不再经常被打开,是因为我们并不想再回到过去那个女性以家务劳作为终身使命的时代。当我们回顾以往,母亲的食谱忠实地记录了她不断前行,寻求改变,适应新环境以及创造新事物的一生,她的食谱不仅对于我们这个失去了母亲的家庭,也是对于年轻一代的女性,同样强调了继续前行的重要性。 (本文原载于《民间文化论坛》2017年03期,注释从略,详参原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