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小飞(南京) 对于革命暴力的反思与探讨在《大护法》中获得了进一步延续,但是与《让子弹飞》“局部革命”意义不同的是,《大护法》将故事背景建构在一座抹杀了一切时间投射、拒绝一切空间呼应的乌托邦幻境中,这就使《大护法》的故事具备了某种全球意义上的寓言症候。与《让子弹飞》中的“无主之地”鹅城相同的是,花生镇的统治秩序表面上笼罩在炮火与屠杀的暴力血影下,实则仍是庞大资本剥削体系的化身,黄老爷拥有小半个民国烟土倾销的经营权,而花生镇的吉安大老爷依靠培育超量的黑盅石交易支撑着家族产业,所以潜藏在魔幻故事之下的仍然是全球化时代资本工厂重复剥削又不断原料回收的血腥寓言。 吉安老爷 所以,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单纯愚昧的庖卯在洞穿资本剥削逻辑之后,仍昧心杀人的悲剧——庖卯代表庖氏家族的资本利益,是庖氏财团的资本代言人,他一直苦练的“一刀杀人”独门秘笈是资本利益集团内部生产方式与产业链条的重新整合,最终目的是实现他的“理想”:资本生产方式的全面升级转型。作为花生镇庞大资本输入链中的一员,庖卯不能也无法抗拒吉安老爷所制定的利益规则,因为花生镇庞大的资本链条是由镇中多个家族共同兼并与协作形成,当良心自反与家族利益产生抵牾时,卯卯也只能继续自欺欺人地沉溺于产业全面升级的“理想”。 贴假眼睛的花生人 花生人被枪决 当大护法来到花生镇时,密集拥挤的矩形房屋与逼仄狭长的街道无疑对应着全球化语境下的第三世界后发国家的滞后形象,住宅空间的狭小也暴露出了花生镇超量的人口与资源匮乏的现实命题。 花生镇 行法者枪决花生人 大护法 行法者 亲密的花生人 “黑蛊石”在全球化市场中对应的则是第三世界劳工群体的“高素质”——服从资本国家所倡导的良好生活态度与工作精神。西方政治学者乔万尼·阿里吉曾从左翼立场重新解释了中国成为“世界工厂”的原因:“中国对外资的主要吸引力并非其丰富的廉价劳动力资源,全球有很多这样的资源,可没有一个地方像中国那样吸引如此多的资本。我们认为,主要吸引力是这些劳动力在健康、教育和自我管理上的高素质,再加上他们在中国国内生产性流动的供需环境迅速扩大。”因此,基于“高素质”的生产标准,在花生镇热销的“眼睛”与“嘴巴”似乎可以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解释:在殖民地中唯一具有话语权的是吉安为首的资本财团,因此重获话语权、遮蔽民族主体的失语困境也就成为花生人们寻求虚幻资本身份认同的标志,“嘴巴”与“眼睛”交织而成的“话语权”使花生人无意识地接受了资本逻辑的驯化,这也成为花生镇甄别阶层等级与种族优劣的“高素质”标志,正如全球化经济下中国劳工群体努力提高素质渴望融入资本秩序一样。 被爆头的花生人 《大护法》中最大的矛盾冲突即为错综复杂的资本利益内部的倾轧与残害,每一个利益集团具体划分下来就是资本代言人,花生镇在扮演着“后院工厂”殖民角色的同时,也沦为各方资本集团与家族势力“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公海地带”。资本利益集团的内部争斗即为盘踞在花生镇的各方家族势力的暗战与博弈,此消彼长之间,形成了一整套秩序严密的“协作产业”,而蕴含在家族争斗间的深刻的国家殖民性使《大护法》最终超越了一般的警世性国产动画,成为一部兼具“国族”审视意义的殖民寓言。 如果我们对花生镇的资本势力进行细分的话,可以发现存在四种不同的家族形态:以吉安为首的资本寡头集团,以庖卯为首的庖族势力(负责宰杀底层的任务),以罗单、彩为首的神秘族群(负责刺杀与治安维护)与片中唯一的外来者奕卫国的太子、大护法所代表的皇室后裔。以家族为纽带的资本集团的联结方式正是早期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的诞生形态,全球化时代,在“第一世界”占据着崇高政治/经济话语权的正是家族产业,以美国沃尔顿家族、德国保时捷家族为首的资本寡头在共同构建全球经济秩序的同时,也隐秘性地分享着由“后发国家”作为原力驱动机带来的超额全球利润。 庖卯 隐藏在片中的另一个震撼的事实是,家族利益的继承人小鸣突然跪倒在太子前,不但“无私”地与太子分享利益,甚至提出当国师的“终极”想法。这又与第一世界的金融寡头操控政治、资本利益侵蚀权利并与权利共同建构资本帝国“利益共同体”的现实遭遇高度吻合。《大护法》超越性地预见出殖民混战背后的终极资本帝国想象——借助资本攀升权利顶峰,而成熟稳健的政治体系才是维护家族利益与殖民体系的合法程序。这幕资本向权利靠拢的象征场景在金融巨鳄特朗普登上民主国家的权利巅峰、新自由主义与新左派持续激烈对话的当下世界无疑具有深刻的现实警示意义与反思价值。 大护法时常在革命间隙,发表着“冗长”且“怪诞”的情感自白,这其间不仅暴露出针对暴力的质疑与批判,甚至将自白引向了更形而上的哲学层面——关于自我身份的认知与空间归属的界定。当然,过量的情感独白显然在有限的文本负载中会造成“超重现象”,这并非源自不思凡小布尔乔维亚式的矫情,不思凡显然想在有限的叙述空间中借助大护法展开更为复杂丰富的线索连接——对于大护法本人以及奕卫国编织一份“前世今生”的想象可能。其实,大护法的一切独白都指向了神秘的奕卫国——这个在片中始终缺席的神秘国度,独白所蕴含的深刻暴力反思与对于过去历史的逃避似乎也勾连起我们关于奕卫国的现实想象。 当大护法与太子交心时,大护法声称自己从太子爷爷的爷爷时代就一直肩负着保护皇族的使命,这也揭示出了奕卫国的统治秩序——家族传承、世子延续的“家天下”制度。而作为奕卫国边陲之地的花生镇都上演着如此激烈残酷的殖民斗争,可想而知,以血脉为纽带的奕卫国是吉安资本家族的一次国家版的放大,太子所继承的奕卫国政权是一个权力争斗更为激烈、暴力武装更为严密的庞大资本垄断组织。从大护法延承历代的致命超魔力就可以推测,奕卫国的资本武装体系无疑是比花生镇的枪炮更为强大、更为隐蔽的暴力手段。当太子命令大护法放弃赖以生存的乌钢杖,而大护法不得不服从手无寸铁之力的太子时,我们就可以窥伺出奕卫国作为强大的资本产业对于权力的掌控已然抵达峰值,这也是小鸣为首的地方殖民者对于权力的“终极幻想”——资本高度集中并制约权力,而权力捍卫资本的帝国体制。 因此,关于奕卫国的想象也就获得了现实的支撑——奕卫国代表着资本主义进入大规模产业垄断之后演化而成的帝国主义,而奕卫国庞大的垄断体系显然是在兼并无数个类似花生镇这样的附属殖民地的更为残暴血腥的帝国扩行动中形成的。所以,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大护法在屠杀过程中不断质疑、反思暴力的原因,作为奕卫大帝国最高暴力权利的执掌者,大护法殖民经验丰富,参与过奕卫帝国的版图兼并与资本垄断的积累阶段,而帝国扩张所遗留下的创伤性内核使大护法在依赖暴力的同时也开始忌惮暴力,与太子爷爷辈共同完成扩张运动的暴力手段也开始让大护法学会遵守规则,服从帝国资本体系内部的等级秩序。 小姜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片尾神秘女人彩重新救活死去的罗单暗喻着大护法杀机的再起——只要庞大的帝国垄断资本仍然在无数个花生镇上演着强取豪夺的殖民悲剧,那么暴力就无法终结甚至被赋予更恐怖的权利与自由。 隐藏在片中的另一个事实也将促使大护法继续屠戮之旅,那就是太子的转变——对于以暴制暴的帝国逻辑的认可以及资本统治权利的觉醒。一开始的太子无疑属于这个庞大帝国文明之外的“边缘者”——一方面他内心纯洁,对于发生在自己家族统治之下的血腥的殖民斗争毫不知情,反而渴望远离宫廷之外寻求个人的安逸与极度自由;一方面从太子胆小懦弱、沉溺女色、懵懂无知的个性也可以窥伺出奕卫帝国高层统治秩序的弊病,诞生于帝国武装高压中的王储与底层完全隔离,在强大的武装保障下犹如“温水中的青蛙”,仍然对这个残酷的资本逐利世界心怀幻想。小姜被屠宰的血淋淋现场直接颠覆了太子对于世界的认知,如果说小姜之死成为刺激太子认同资本暴力逻辑的导火线的话,那么他命令大护法全力屠杀的举动则彻底暴露出了帝国统治者权力意识的觉醒,而太子最终对于暴力的认同也为奕卫帝国政权的平稳过度奠定了基础,所以大护法在太子时代势必继续开始屠戮之旅,甚至比太子爷爷们推行更为暴力、更具野心的帝国扩张主义。 由此看来,诞生在花生镇的反资本革命是不彻底的,甚至是失败的,它致力于经济全球化的帝国文明图解并构成暴力自反,这显然比姜文的《让子弹飞》走得更远,看得更深。《让子弹飞》仅仅止步于吉安老爷的倒塌所带来的资本秩序的局部倾覆,而没有关注到局部革命也给帝国最高统治者太子带来了深刻的变化,强化其对于帝国霸权的认同,具备变革精神的革命恰恰会给处于混乱中的花生镇带来更大的殖民危机与扩张恶果。所以,张麻子在铁路边苦苦思索的革命困境就获得了一种想象性的解答——鹅城的革命为何没有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就在于没有真正动摇垄断资本的统治秩序。 《让子弹飞》 同时,在以太子为首的新帝国垄断秩序之外,花生镇也开始了一轮新的独裁统治。花生兵团依赖手中的枪支建立起纯暴力的军事独裁统治,军事独裁也将被迫认同奕卫帝国的垄断秩序,继续沦为资本齿轮下的殖民工厂。影片中一个令人深思的场景:革命最初的觉醒者隐婆听着不断响起的枪声,也陷入了与张麻子共同的困惑中:革命为何再次陷入暴力怪圈?分娩出一个更为可怕的极权怪胎?最终的答案或许我们可以在《大护法》续集中寻找,当大护法与太子一起回到神秘的奕卫国后,创作者在续集中关于奕卫国资本秩序的最终展现将揭示革命失败的根源。 小鸣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同属殖民统治阵营的小鸣与大护法、太子都是“自己人”,这与后冷战时代下西方霸权的附庸国日本类似,借助“脱亚入欧”完成第一世界的资本主义阵营身份的认同从而逃避了严苛的战争惩罚。小鸣进入奕卫帝国后的境遇会如何呢?联系现实政治我们不难预设——全面西化且已然成为资本阵营在亚洲利益代言人的日本近年来与美国摩擦不断,伴随着日本国内左翼势力的衰落,日本前任首相鸠山由纪夫提出的“东亚共同体”是日本开始“脱欧入亚”、抵抗美国霸权开始的标志,日美关系进入新一轮洗牌。进入奕卫国后的小鸣在获得权力之后,势必要与太子为首的帝国霸权展开更激烈的资本争夺。 作为一部全球意义上的寓言之作,《大护法》结尾所留下的暗黑绝望的结局正是全球化时代“一超多强、多级均衡”的现实折射,电影中所展开的多方势力的火并与绞杀也是当下各国资本集团根本利益矛盾不断激化内爆所分娩的恶果。只要当今世界资本疯狂兼并、扫荡的血色狂潮仍在上演,那么《大护法》的暗黑结局将难以迎来最终光明的改写。在此起彼伏的革命暴乱与资本争斗中,无数座现实花生镇在重生中遭遇毁灭,在死亡中撕裂惊觫的生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