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甫没有说完,侧门口冒出几个窑姐。她们挤在那里,看看大厅里有什么好事,有了好事是否有她们的份。一看女生们个个沉脸垂头,都不想有份了,一个个掉头出去。但法比叫住了她们。 “以后你们就躲在自己的地方,不要上来。特别是不要到这里来。”法比说。 “这里是哪里?”一个窑姐还是没正经。 “这里就是有学生的地方。”法比说。 英格曼神甫突然说:“大概是永嘉肥皂厂着火了。肥皂厂存的油脂多,火才这么大。”
跟着他的目光,所有人看见刚才已经暗下去的黄昏,现在大亮。书娟和同学们跑到院子里,火光照亮了教堂主楼上幸存下来的玻璃窗,由五彩玻璃拼成的圣母圣婴像在米字形纸条下闪动如珠宝。女孩们呆子一样看着如此瑰丽的恐怖。 火光给了人们极好的却诡异的能见度。被照得通明的地面和景物在这样的能见度中沉浮。
阿顾和陈乔治判断火光的来源,认为起火的只能是五条街外的永嘉肥皂厂,法比让女孩们立刻回阁楼上去。这是个随时会爆发危机的黄昏。 女孩们离开后,叫红菱的窑姐叼着烟卷在《圣经》工场门口打转。 “你这是要去哪里?”法比大声说。 红菱低头弯腰寻觅什么,被法比吓了一跳,烟头掉在地上。她撅起滚圆的屁股,把烟头捡起来。 “东西丢了,不让找啊?”她笑嘻嘻的。 “回你自己的地方去!”法比切断他们间对话的可能性,“不守规矩,我马上请你出去!” “你叫扬州法比吧?”红菱还是嬉皮笑脸。“老顾告诉我们的。” “听见没有,请你回去!”法比指指厨房方向。 “那你帮我来找嘛,找到我就回去。看看你是个洋老爷,一开口是地道江北泥巴腿。”她笑起来全身动,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
书娟和女同学们现在都在阁楼上了,三个窗口挤着十六张脸。十五张脸上都是诧然,只有书娟以恶毒的目光看着这个下九流女人如何装痴作憨,简直就是一块怎么切怎么滚的肉。 “法比也不问问人家找什么。”红菱一嘟嘴唇。 “找什么?”法比没好气地问。 “麻将牌。刚才掉了一副牌在这里,蹦得到处都是,你还记得吧?捡回去一数,就缺五张牌!” “国都亡了,你们还有心思玩?” “又不是我们玩亡的。”她说,“再说我们在这里不玩干什么?闷死啊?”
红菱知道女孩子们都在看她唱戏,身段念白都不放松,也早不是来时的狼狈了,一个头就狠花了心思梳理过,还束了一根宝蓝色缎发带。
窑姐中的某人把赵玉墨叫来了。五星级窑姐远远就对红菱光火:“你死那儿干什么?人家给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回来!”她说话用这样的音量显得吃力,一听就不是个习惯破口叫骂的人。 “你们叫我来找的!说缺牌玩不起来!”红菱抱屈地说。 “回来!”玉墨又喊,同时上手了,揪着红菱一条胳膊往回走。 红菱突然抬起头,对窗口扒着的女孩们说:“你们趁早还是出来!” 没人理她。
“你们拿五个子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红菱跟女孩们拉扯起生意来了。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胆大的学她的江北话:“……也玩不起来……”一声哄笑。 法比呵斥她们:“谁拿了她东西,还给她!” 女孩们七嘴八舌:“哪个要她的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 红菱给这话气着了,对她们喊:“对了,姑娘我一身的杨梅大疮,脓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过给哪个!” 女孩们发出一声作呕的呻吟。有两个从窗口吐出唾沫来,是瞄准红菱吐的,但没有中靶。
玉墨拖着红菱往厨房去。红菱上半身和两条腿拧着劲,脚往前走,上身还留在后面和女孩们叫阵:“晓得了吧?那几个麻将牌是姑娘我专门下的饵子,专门过大疮给那些手欠的,捡了东西昧起来的!……”她嘎嘎地笑起来,突然“哎哟”一声,身体从玉墨的捉拿下挣脱,指着玉墨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陈乔治说:“她掐我肉哎!”似乎陈乔治会护着她,因此她这样娇滴滴地告状。 女学生们恋战,不顾法比的禁令,朝眼看要撤退的窑姐们喊道:“过来吧!还东西给你!”
红菱果然跑回来。阁楼窗口上一模一样的童花头下面,是大同小异的少女脸蛋儿,她朝那些脸蛋儿仰起头,伸出手掌:“还给我啊!” 叫徐小愚的女学生说:“等着啊!”
赵玉墨看出了女学生居心不良,又叫起来:“红菱你长点志气好不好?”她叫迟了一步,从三个窗口同时扔下玩游戏的猪拐骨头,假如她们的心再狠一点、手再准一点,红菱头上会起四五个包,或者鼻梁都被砸断。 法比对女孩们吼道:“谁干的!……徐小愚,你是其中一个!” 但孟书娟此刻推开其他同学,说:“不是小愚,是我。我干的。” 玉墨仔细看了书娟一眼,看得书娟脊梁骨一冷。假如被鬼或者蛇对上眼,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红菱又依不饶,一定要法比惩办小凶手。 玉墨对她说:“算了,走吧!” 红菱说:“凭什么算了?” 红菱露出她的家乡话。原来她是北方人,来自淮北一带。
玉墨说:“就凭人家赏你个老鼠洞待着。就凭人家要忍受我们这样的人,就凭我们不识相、不知趣给脸不要脸。就凭我们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
女孩们愣了。法比一脸糊涂,他虽然是扬州法比,虽然可以用扬州话想问题,但玉墨的话他用扬州思维也翻译不好。多年后书娟意识到玉墨骂人骂得真好,她骂了女孩、骂了法比,也骂了世人,为了使女孩们单纯、洁净从而使她们优越,世人必须确保玉墨等人的低贱。
晚上,火光更亮了,亮得女孩们都无法入睡,书娟旁边是徐小愚的铺,徐小愚的父亲是江南最大富翁之一。他的买卖做到澳门、香港、新加坡、日本。南京抵制日货的时候,她父亲把日本货全部换了商标,按国货出售,一点都没有折本。他跟葡萄牙人做酒生意,成吨的红、白葡萄酒都是他用廉价收购的生丝换的。威尔逊福音堂做弥撒用的红酒,也都是他捐赠的。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这天夜晚,藏在地下室仓库里的秦淮河女人们喝的,正是徐小愚父亲捐的红酒。
对徐小愚父亲徐智仁的研究,我比我姨妈要做得彻底,因为,我在正写的这个故事里,他将要跑个龙套。现在还不是他出场的时候。徐小愚和孟书娟的关系很微妙,今天两人是至好,明天又谁也不认识谁。徐小愚是个漂亮女孩,好像不明白漂亮女孩容易伤害人,最容易伤害的是欣赏她、羡慕她、渴望她友谊的女孩。我姨妈书娟就是这么个女孩。书娟易受小愚的伤害,还因为她暗暗不服小愚,因为她功课拔尖,长相也算秀美,但有了小愚就永无书娟的出头之日,这样的一对女孩,往往有着被虐和施虐的关系,并且被虐一方和施虐一方常常互换位置。
小愚把一条胳膊搭在书娟腰上,试探她是否睡着了,书娟觉得马上反应不够自尊,因为小愚昨天是苏菲的密友,今天傍晚小愚用猪拐骨砸那个叫红菱的窑姐,书娟存心替她担当了罪责,就是要小愚为自己的变心而自责。果然,书娟一举把小愚的心征服了。小愚在自己的胳膊上增加压力,书娟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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