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伴着年齿渐长的同治帝,学习便不在状态了,此后的种种表现就远不是翁同龢所能预料的了。在此,不妨看看1871年3月日记的片断细节: 3月15日:看摺时精神极散,虽竭力鼓舞,终倦于思索,奈何!余亦草草,申初多始退。 3月19日:读生书犹可,余则倦不可支,且有嬉笑,巳初二退,熟书尚留数号。午初来,满书极吃力,午正二始毕,讲摺尤不着力,真无可奈何也! 3月26日:讲摺又极难,讲《大学衍义》,时亦神情不属,不免动声色。申初一刻退。数日来无精神时则倦,有精神时则嬉笑,难于著力,奈何! 3月28日:文思极涩,初稿几无一字可留,且虚字亦不顺,复逐字拆开讲过,仍凑泊而成数段,未毕退。午正再入,坐四刻而不成一字,遂作诗,诗亦不佳,如此光景,奈何奈何! 短短一个月内,来自同治帝的读书状态,让翁同龢不得不一次次留下了“无可奈何”的惶恐与叹息。 此后,日记除了难得“诸事皆好,皆有静气”、“读甚通畅”等一二回差慰人意的记录外,更多了“晨读浮甚,颇费唇舌,竟日如此,无一用心者”、“讲书费力,且有嬉笑”、“讲摺、读古文皆不佳,嬉笑意气皆全”、“晨读涩不可言,百方鼓舞,毫不能动”、“晨读又不用心,讲说如隔数层云雾”、“神思不属,每讲论如未闻”、“精神恍惚,全无振作之意”之类敷衍了事的情形描写。 凡此种种,足以窥见当时同治帝学习的真实状况。 两宫极度关注让帝师极度不安 要知包括翁同龢在内的帝师,不可谓不尽心。针对同治帝不思勤奋的读书现象,翁同龢随时都有适当批评甚至“正色危言”,极尽循循诱导之能事。同时也有自我不断反思,1867年12月23日:“讲书不了了,颇自咎未能进讲时字字清澈也。”1869年1月27日:“听艮峰先生进讲,巧言令色足恭章,自知有此病痛,此后当切戒,诚字一刻不可离舍,却此字皆虚伪而已。” 不过,当时书房内部矛盾重重。因为课读时间分膳前、膳后两块,满书在先,汉书在后。满文授读时间经常被拖延,以致汉书学习显得非常匆迫,直至1866年6月两宫调解后谕令:“嗣后膳前专读汉书,计六刻可毕,满书改于膳后,无庸多读,酌减为妥。” 除了满书、汉书进讲时间上的冲突纷起,还不乏同人之间的意见牴牾,1870年5月12日:“兰孙与荫轩言之格格不入,荫轩成见太重,拘滞不通方至此……功课如此,同人意见如此,奈何奈何。”但总体上说,大家还能不断商讨对策,变通教学方法,如生书领读、借诵读唐诗以涵养性情、作论先由师傅编语等做法,就出自翁同龢的倡议,不失为反省中的良策。每次两宫询问书房事,也是一一据实相告。但是,纵有“竭力鼓舞”、“百方鼓动”的努力,乃至直言劝谏,往往仅有几天改观,却难以真正促使同治帝回心转意。 对于书房功课,两宫太后更是抱有极其殷切的期望,内侍随时启知,天天直达垂询。遇有皇帝身体稍有不适,就谕令减轻默书、写字等压力,明令书房“功课勿太多,欲得鼓舞奋起之意。”甚至于后来课务一减再减。可即便如此,文不成句,句不成篇,学业仍然毫无起色。时至1871年,眼看16岁的载淳即将亲政,学业不仅不见精进,反而愈来愈差,随着慈禧心伤气急的严谕传话,帝师的极度不安更是可想而知了。翁同龢日记记录: 4月16日:是日兰孙传两宫谕,问书房功课极细,有“不过磨工夫”,“见书即怕”,及“认字不清”,“以后须字字斟酌”,“看摺奏要紧”等语,不胜惶悚。 5月27日:军机见起时,两宫论功课语极多,谕诸臣须尽心竭力。大略督责之词多,有“支吾搪塞”及“恨不能自教”之语。李某引咎,并陈近日情形,然亦不敢琐屑也。 11月8日:是日军机见起,两宫又论功课,极言上未能用心,昨令读摺不成句,又讲《左传》,则不了了,若常如此,岂不可虑,因垂涕宣谕再三。下臣闻此,愧汗无地矣。 不得不承认,尽管同治帝对翁同龢的课不无喜欢,但一旦让他自己思考时,同样耍滑偷懒,实际效果并非人们想象得那么好。 同治帝为何厌学,帝师的教育悲剧 同治帝何以厌学至此呢? 从登基那一天起,年幼的载淳每天必须一早端坐龙椅,临朝听政。大臣们关于军政大事的奏章文牍,虽然自己不必也不可能参与,悉由“垂帘”的慈禧太后召对独揽,但他不得不学会克制和拘谨,以免有失“人君”之仪度。如此每日天没亮就起床,连两宫也承认“皇帝起甚早,往往呼醒犹睡。”对于一个正在成长发育中的孩童来说无疑相当残忍。 为了当好皇帝,从小必须接受严格训练,学业内容不仅有蒙满汉三种语言,还要拉弓射箭、打枪骑马,更有儒家经史、作文做诗等等;课读时间每天上午六点至十二点,下午二点至四点,除节假日外每日照常。繁重的课务安排,完全没有顾及孩子的心理承受力,让本性活泼的载淳不能自主地担起力所能及的重负,并且越来越觉得索然乏味,感到做皇帝实属“苦差”,从此在学业上滋生出强烈的叛逆心理。曾国藩幕僚赵烈文在1867年6月的《能静居日记》中记有闲笔一则: 是日闻竹庄言:今上聪慧而不喜读。一日,与师傅执拗,师傅无可如何,涕下以谏,时御书适读至,“君子不器”,上以手掩器下二口,招之曰:“师傅看此句何解?”盖以为君子不哭也。其敏如此。又读“曰若稽古帝尧,曰若稽古帝舜,”帝字皆读屁字。 因此,纵有诸臣忠心尽职,苦口婆心地劝导,同治帝依然似听非听,我行我素,已然难期振作。当同治帝与翁师傅自叹“当差劳苦”时,面对无精打采、不思进取的皇上,“百思不得诱掖之法”的翁同龢,又何尝没有“苦差”之感呢? 继1872年同治帝大婚,1873年又亲临朝政,恰值翁同龢因母亲去世而回籍服丧期。尽管懿旨要求皇上每天仍必须在弘德殿与诸臣虚衷讨论,书房照常进讲。但因婚后生活的不如意,加之慈禧与皇后的婆媳关系失和,同治帝经常借巡视圆明园修复工程,微服出入于酒肆剧馆,变本加厉,一至于此。 到翁同龢丁忧假满,回京续职,从1874年9月12日同治帝谕令停止园工,至11月29日发病的五十天里,日记里接连是“无书房”的记录:“传自今至初八俱无书房”、“传今日至十六皆无书房”、“传自今日起至九月九日皆无书房”、“自今日至十六皆无书房”、“传自本月二十日至十一月初一日皆无书房矣”。不久后,同治帝被确诊天花且病情恶化,于1875年1月12日病死,年仅19岁。翁同龢也随之结束了弘德殿行走的帝师生活。 一个本来天资聪颖的顽童,经过十二年之久的书房学习,却终成文理不通的纨袴公子。这,显然是与翁同龢的初衷背道而驰,却又不是以他的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教育悲剧。借助翁氏日记重返历史现场,逼近历史真实,凸显出了翁同龢初为帝师遭遇的严重受挫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