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回忆录“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一节,讲到热烈革命气氛中,也飘散浓郁的荷尔蒙气息:流行“五分钟恋爱观”,几位漂亮革命美人,“一些单身男子就天天晚上往她们的宿舍里跑,而且赖着不走”。昂奋、激情似乎会传染,就连早有家室的茅盾自己,也不免心旌摇荡:“有一次,开完一个小会,正逢大雨,我带有伞,而在会上遇见的极熟悉的一位女同志却没有伞。于是我送她回家,两人共持一伞,此时,各种形象,特别是女性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纷纷出现,忽来忽往,或隐或显”。这是大革命时期的广州、武汉和上海,而其风范,我们于明末的南京,好像亦觉眼熟。 革命与荷尔蒙,总是相互刺激。虽然名士挟妓在中国算是老套子,但此番秦淮河边的喧谑,应该越出了那种单纯的放浪形骸。我们读《同人集》,复社诸人当时的体验与后日的怀想,都不仅止于荷尔蒙发作,而明显是革命情绪与荷尔蒙并作。于情场得意中自我崇高,又在自我崇高中征服情场。政治正确为他们赢得了性的肯定,而性的肯定又令政治激情益发高扬。对崇、弘间的秦淮风情,看不到革命的罗曼蒂克,只看到偎红依翠,实际没有读懂那个时代。 从庚午年起,南京似乎就有明末“青年革命中心”意味。北方饥荒和战乱,离此尚远,京师政坛的犬牙交错,这里亦无踪影。思想和文化,南京一边倒地处在复社影响之下。阮大铖曾警告:“孔门弟子三千,而维斗等聚徒至万,不反何待?”言复社势力之大,足以造反,意在危言耸听,但复社势力骇人却是真的。其所集会,规模动至上万人,山呼海啸。东南一带,文脉尽为所控,有人愤愤不平:“东南利孔久湮,复社渠魁聚敛”,《思旧录》吴应箕条一笔记载,可证不虚:“复社《国表四集》,为其所选,故声价愈高。尝于西湖舟中,赞房书罗炌之文,次日杭人无不买之。坊人应手不给,即时重刻,其为人所重如此。”几有一言兴邦的能量。南京既为留都,政治神经发达而密布。复社在别处影响,或多体现为文化追星与膜拜,在南京,则以政治能量表现出来。谈到南京那段时间,吴梅村说: 往者天下多故,江左尚晏然,一时高门子弟才地自许者,相遇于南中,刻坛墠,立名氏。阳羡陈定生、归德侯朝宗与辟疆为三人,皆贵公子。定生、朝宗仪观伟然,雄怀顾盼,辟疆举止蕴藉,吐纳风流,视之虽若不同,其好名节、持议论一也。以此深相结,义所不可,抗言排之。品覈执政,裁量公卿,虽甚强梗,不能有所屈挠。 这些人,连举人都不是,陈贞慧不过贡生,侯、冒只是诸生。然而,“执政”为所品评,“公卿”任凭短长。“虽甚强梗,不能有所屈挠”,是指对有很大权势的人,也不放在眼里。之能若此,其实并非因为“贵公子”身份。过去,“明末四公子”名头太响,一般都以为他们来头惊人。实际上,这三人当中,陈、冒的父亲都不是什么大官,侯方域之父侯恂地位虽高,此时却是罪臣。他们“雄怀顾盼”,真正原因是身后有复社这一强大组织的背景。 说到这一点,倒也真显出明末的某种特别,亦即,言论和精英派别、组织的力量,对政治影响越来越大,政治话语权一定程度上独立于官职或行政权力。而这特点,始显于复社,其前驱东林仍是在朝政范围以内谋求对于君权的独立性,复社领袖与骨干大多都没有进入政坛,他们是通过思想、舆论,通过掌握文化领导权,获取实际政治影响力。在只有“庙堂政治”的帝制中国,这既是新的政治意识,也是新的政治现象。他们实际上是在搞一场革命,读一读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学校篇,便知他们乃是有意为之,并非步入仕途之前的权宜之计,“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复社就是这样的“学校”——一种置于政权之外而“品覈执政,裁量公卿”的独立政治力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