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月氏当年被匈奴人赶出故土,辗转迁徙,在张骞到来的时候刚占领了大夏王国,盘踞在巴克特里亚一带。这里曾是希腊化世界的重镇,相当富庶。汉武帝得到的情报虽然基本准确,只有一点小小错误,那就是大月氏根本就不想找匈奴报仇。他们现在是贫农当上小地主,刚过上几天好日子,现在忽然冒出来一个人,鼓动他们联合某个一万多里外的国家,拿起武器,砍翻北方的头号强国,杀回贫瘠的老家去,他们怎么会听?对,以前是和匈奴有点过节,还损失了大王的个把脑袋,但做人嘛最重要的是开心,都这么小心眼怎么过日子?大月氏不肯听张骞的提议。张骞在那儿呆了一年多,始终得不到准确答复,只能离开大月氏,回国复命。 回去的时候张骞没敢走老路,很聪明地换了一条路走,然后又被逮着了。这次单于还是没有杀他,照样拘禁在匈奴。过了一年多,单于去世,发生了一场内战。匈奴一片混乱,没人顾得上张骞。公元前126年,张骞趁乱带着妻子和一个叫堂邑父的属下逃回了汉朝。至于张骞在匈奴生的孩子,史书上没有交代他们的下落。 从张骞出发到他返回长安,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一百多人跟着张骞前往西方,回来的只有张骞和堂邑父。损失如此惨重,也没能和大月氏结盟,按理说这是一次失败的旅程,可实际上它一点都不失败,相反,它这是汉朝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外交活动。张骞虽然没有完成他的使命,却把一个词带到了汉武帝面前,这个词叫天下。 凿空西域 在张骞离开的这些年里,汉朝和匈奴之间的战争已经打起来了,但还没有明确结果,双方都在酝酿下一步的决战,就在这个时候,张骞回来了。张骞和汉武帝的会面,在历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他向汉武帝提供了西域的第一手资料,力劝皇帝开拓西域,联合乌孙、大宛、安息等国,共同对付匈奴。这还是对匈奴的外交战略,等张骞说到后来,目光则已经超越了匈奴问题。张骞建议汉武帝同时开拓西南,打通往印度的通道,这样汉朝等于全面打开了通往西方的大门。从长安到费尔干纳,到药杀水,到咸海,到印度,甚至一直远到伊朗和罗马!到在张骞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过要开拓如此遥远的地方。张骞描绘出了一个壮丽的未来:“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据说汉武帝的反应是:悦。 五年后著名的河西之战,很可能就是源于这次会见。公元前121年,汉朝军队斩敌数万,从匈奴手里占领了河西走廊,断匈奴右臂,为汉朝打开了通往西域的大门。两年后,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这次再也没有匈奴人能抓捕他了。张骞带着三百多名随员、数量巨大的财物,来到了乌孙,又派出副使前往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等国。这次出使标志着汉朝和西域的外交联系正式确立,司马迁称之为“凿空西域”,所谓凿空,也就是开通大道之意。 自此,张骞的名字成为了汉使的标杆。他曾被封为博望侯,在他去世之后,汉朝派往西域的使者也大多都称博望,以此来取信于各国。 成百上千的汉朝人沿着张骞的道路,蜂拥到了西域。使节的后面,就是商队。丝绸之路一点一点成长起来。苜蓿、石榴、葡萄,也经由这条道路传入中国。许多人都赚到了利润,尤其是作为交易中间人的安息等国。但是对汉朝政府来说,经营西域始终是个巨大的负担。直到东汉,每年用在西域的固定开支还有七千多万钱。至于说政治搭台,经济唱戏,靠经营丝绸之路来以商养政,那是我们现代人的思路。对于汉武帝来说,这是古怪念头,而且事实上也难以做到。汉朝政府眼里的丝绸之路从来不是摇钱树,而是个赔钱货。 汉武帝开拓西域是有另外的目的。当时汉匈之战已经初步有了眉目。匈奴实力其实远比汉朝弱。比如按照现代学者的估计,匈奴全盛时期人口也不超过百万,真正能作战的不过一二十万人,所谓三十万大军四十万大军的,多是夸张出来的数字。只是由于匈奴地域辽阔,机动能力强,才掩盖了自身弱点。汉朝在战争中已经摸索出了一套对付它的办法,比如汉朝每次都选择春季进攻,用骑兵突入腹地扫荡,逼着匈奴人在牲畜最虚弱的时候做长途迁徙。用王明珂教授的说法,这种攻击方法“几近恶毒”。但是它确实管用,经过几次大战,匈奴的经济几乎崩溃,一代青壮年也死亡殆尽。 可是只要攻击停止,假以时日,匈奴总有恢复元气的一天。因此汉武帝还想通过经营西域,从西方包抄匈奴,切断它获取资源的所有通道,让它永世不得翻身。至于进一步向遥远之地开拓,威被四海万国来朝,将张骞画的大饼抓在手中,那倒是以后再说的事情了。汉武帝的战略步骤也很清晰。夺取河西走廊,打开西域入口,这是第一步。深入到现在的新疆腹地,破楼兰、陷车师,然后将军事亭障延伸到身后的玉门关,这是第二步;越过整个新疆远征大宛,然后将军事亭障延伸到新疆腹地的轮台。这是第三步。每次都是远征部队先行讨伐震慑,然后在身后几百公里处建立军事基地。从这个次序就能看出,讨伐大宛不是汉武帝心血来潮之举,而是大战略上的一步棋,只是由于其宏大而显得有些疯狂。 下一步的战略自是跨越大宛深入远西之地。但是人力有时而穷,到了武帝统治晚期,社会承受不了重压,开始出现骚动。而汉武帝本人又经历了巫蛊之变的伦常惨剧,遂垂老之年幡然一悟,公开向天下人忏悔,下罪己诏书,罢轮台屯田,中止了继续开拓西域的大战略。 但是丝绸之路并没有因此中断。政治策略变化不定,而经济和文化的需求一旦确立,就会长久得多。它由帝国的外交战略而创始,但它比帝国活得更久,等匈奴灭亡了,等汉朝倾覆了,甚至等它最大的客户罗马帝国也崩溃了,丝绸之路还在活跃着。瓷器和丝绸、黄金和琥珀、僧侣与经卷,在这条道路上奔流不息。它们把一个个遥远的国家缀结为一个更宏大的存在:天下。 非常之人 司马相如说过:“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这句话里折射着一个时代的自信。西汉相当严酷,但它是个开创的年代,还没有被危险吓到,渴望着非常之事,探索着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的边界。而张骞就是那个时代的缩影。 两千多年后,在中国正和日本血战之际,西北联大的学者在陕西博望镇挖掘清理了张骞的墓地。在墓道上他们发现了两个相对的石虎。按照当地传说,这两个石虎遇水不没,不是人间之物。当年张骞乘船探索黄河源头,一直进入斗牛宫,从那里带回来织女石机,化为这两个石虎。在人们心中,张骞就是这样一位探索极远之地以致深入人天之际的冒险者。但对这位丝绸之路的开创者,最好的纪念物还是张骞墓旁矮房上挂着的一双大鞋。这双鞋子长有二尺多,它纪念着一位生活在大时代的古人,这个人奔波了一生,去过匈奴,去过西域,又到过大西南寻找过通往印度的道路,他没有率领过千军万马,却用自己的一双脚改变了世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