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鉴》既要遥援三代为后世楷模,又要维护当世统治,而二者常难协调,往往陷入自相矛盾。如在贞观五年条中反对照搬分封制:"三代封国,后世郡县,时也。因时制宜,以便其民,顺也。古之法不可用于今,犹今之法不可用于古也。"表现了进步的历史发展观;但大和七年条却对封建诸侯大加赞扬,引为楷模。这类矛盾现象甚多,似乎难以理喻,其原因很复杂。首先,它是作者儒家义利观的反映。《唐鉴》与《通鉴》不同,后者侧重政治得失,前者重名教纲常,同时又想尽量与现实政治需要相一致。言必称三代,论必及文武周公,是封建政论者的最高准则。儒家政见,在于恪守务虚义理,某些原则是不可变更的;但为现实服务,则须审时度势,权宜灵活。前者着眼是非取舍,后者立足成败得失。范祖禹作为皇帝侍讲,引经据典、联系现实是其职责,而以古诫今是史论联系现实的一种形式,论史正是为了论政。既要远绍三代,大谈义理;又要近承李唐,注重现实,虽欲义利兼顾但不可能完全做到。其次,受其政观影响,范氏敌视新法,故常举三代影射王安石变法,而不顾是否牵强。 二、《唐鉴》体裁、价值和影响 《唐鉴》特点是略于叙史,详于评论。它叙史部分共309条,约41722字;评论部分294条,约42516字,字数超过前者(王鸣盛说,《唐鉴》306篇。有人认为这是根据史实统计,不知何据。其实,王氏之说源于《郡斋读书志》,而《郡斋》未作说明)(23),古代目录书历来将它划归史部的史评类,原因可能在此。史评类著作,往往很猥杂,甚至包括音训、索引著作,真正称得上史评的不过《史通》等少数几部,这反映了当时学术不专的状况。《唐鉴》与《通鉴》的区别在于,前者略史实,重评论;后者则以史实为主,间以评论。历来的史著,修撰者大抵都要从中发论,其议论文字纪传体多置篇末,编年体则或置篇中,故仅以评论文字多寡划分体裁,似不妥当,更何况《唐鉴》叙史部分格式悉同编年体。那么,《唐鉴》究竟属何种史体?只能说是编年、史评合一而以评论为主的新体裁,姑称为评述体。这种体裁的产生,首先是史学自身发展的结果。史书体裁自《春秋》、《史记》而下,"相与因循,假有改张,变其名目,区域有限"(23),纪传、编年一统天下。唐中叶后,史学家另辟蹊径,体裁渐见多样。宋人好议论,且正统观念始盛,这种风气带入史学领域,遂有《唐鉴》之出。其次为政治上的需要。北宋惩五代武夫跋扈之弊,开国之初即特别注意右文抑武,大修史书,整理典籍,加紧从历史上寻找经验,以鼎革旧制,变贫弱为富强。但是,传统史书因体裁所限,无法直陈己见,于是兼具编年、史评之美,能拔出于叙史而又不落空泛,可直接谏诫的体裁便应运而生。 《唐鉴》因史实不出《通鉴》,史料价值不大,但部分文字可与《通鉴》互较,以纠其谬。陈光崇先生在校读两书后,得《唐鉴》校语44条,指出《通鉴》的一些讹误,由此纠正了胡注的强解(24)。更值得重视的是,《唐鉴》并非尽袭《通鉴》行文,而多经重新组织,更为概括、准确。《通鉴》虽系撰述,但仍存旧史痕迹,如记"甘露之变":"士良等命左、右神策副使刘泰伦、魏仲卿等各帅禁兵五百人,露刃出阁门讨贼……其不得出者六百余人皆死……诸司吏卒及民酤贩在中者皆死,死者又千余人。"《唐鉴》改为:"士良等遣禁兵露刃出阁门,逢人即杀,死者千六百余人。(25)"《通鉴》袭时人语气,称仇士良下令"讨贼",其实,"贼"正是无恶不作的宦官。《唐鉴》改用中性词,接着点了"逢人即杀"之惨状,则见宦官罪孽甚明。又玄武门之变后,高祖立世民为太子,《通鉴》行文为:"又诏:'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奏闻。'"《唐鉴》删"然后奏闻"四字(26),正符合政变后权归世民、高祖被架空之实际。至于《通鉴》长篇文字被改写成寥寥数语者,比比皆是。最典型者,《通鉴》以数万言述玄武门之变,而《唐鉴》缩为25字。由此可见,说《唐鉴》叙事尽用《通鉴》原文,不确(27),严格讲,是史实不出《通鉴》,行文经重新组织。这种行文不同,其意义远远不止文字的简洁达意与符合史实,而是历史编纂学从"记注"到"撰述"转变的标志。宋以前,史书多类记注。尤甚者为《旧唐书》,抄袭之处触目皆是。这虽能保存史料,但修史者不须别出心裁,有著作之名而无其实。《新唐书》之出,改变了这种状况。前人说它事增文省,其实这正是以撰述代替记注的表现,对史事重新辨别、组织,遂能以较少的文字容纳较多内容。尽管欧阳修因喜用奇涩字而受非议,但首开撰述风气,实属难能可贵。《通鉴》踵之,并避免了其缺点,大获成功,加快了从记注到撰述的转变进程。但《通鉴》因卷帙浩繁,难免偶有旧史痕迹,这个缺憾,至《唐鉴》再予弥补。 王鸣盛说,《唐鉴》"议论佳者,已俱采入《通鉴》。(28)此论不当。范祖禹作此书,就是因为与司马光有不同观点。此书问世后,颇受好评,并影响后人,如无可采之处,孰能如此?另外,两书评论份量悬殊。《通鉴·唐纪》仅25条,而《唐鉴》达294条。其中两书论同一事者,仅两条。若说这两条是采入《通鉴》的精华,也不能成立,因其观点恰与《通鉴》相左。两书评论各有千秋。《唐鉴》范围广,其议论佳者,很多为《通鉴》所无,如前述之反对君相干涉修史,反对轻启边衅,等等。当然,由于正统观念和个人经历制约,若干论断不免浅薄,不如《通鉴》精当。即以两书仅有的论同一事两条为例:《唐鉴》论太宗夺嫡以"孝、悌"为准则,以为"立子以长不以功",未免迂腐;《通鉴》分析了政变原因后,指出此为势必然:"立嫡以长,礼之正也。然高祖所以有天下,皆太宗之功;隐太子以庸劣居其右,地嫌势逼,必不相容。(29)"论定谋求政治权力是政变原因,决定胜负则凭实力。又如论唐末藩镇与南北司勾结、相互混战及朱全忠尽诛宦官事,《唐鉴》曰:"唐室之亡,由南北司相吞灭,而人主受其祸。"《通鉴》则系统论述了宦官的历史演变及其在唐代的政治作用,指出,唐朝宦官之所以在历史上最骄横,原因在于手握兵权。并概述其始末;"宦官之祸,始于明皇,盛于肃、代,成于德宗,极于昭宗。(30)"其论远胜《唐鉴》就事论事。 《唐鉴》问世后,名噪一时。程颐"几案无他书,惟印行《唐鉴》一部"。程还说:"近方见此书,自三代以后无此议论。(31)"据宋人记载,祖禹之子游大相国寺,人们指为"《唐鉴》儿",盖但知书名而不知祖禹为谁(32)。朱熹先则颇有微词,认为"《唐鉴》有缓而不精确处,如言租庸调及杨炎二税法,说得都无收杀,只云在于得人,不在乎法,有这般苟且处。"朱氏认为这是影射造成的:"他是见熙宁间详于制度,故有激而言,只那有激,便不平直。(33)"过份重人治而贬法治,是范氏弱点,朱熹所言正中其弊。但朱熹晚年却为此深感后悔:"有治人无治法,此虽老生常谈,然其实不可易之至论也……盖无人以守之,则法为徒法,而不能以自行也。(34)"他的名著《通鉴纲目》也受《唐鉴》影响,"书帝在房州,实仍其例。(35)"宋高宗曾极口称赞:"读《唐鉴》,知范祖禹有台谏手段。(36)"清仁宗则诏示群臣:"范祖禹所著《唐鉴》一书,胪叙一代事迹,考镜得失,其立论颇有裨于治道。"并令馆臣仿其体例,辑成《明鉴》(37)。《唐鉴》不但在政治上颇受重视,其义例、体裁对后代亦颇具影响,尤其是为史书从记注到撰述的彻底转变作出了贡献。 注释: ①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1上,《四部丛刊》三编。 ②③《宋史》,卷337,中华书局1977年版。 ④《宋大诏令集》,卷207,中华书局1962年版。 ⑤瞿凤起:《读宋刻十二卷本唐鉴》,《文物》1962年第1期。 ⑥胡凤丹:《重刻唐鉴音注序》,《国学基本丛书》本《唐鉴》。 ⑦⑧《唐鉴》,卷10,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卷20,《国学基本丛书》本,以下不注版本皆为《国学基本丛书》本。 ⑨范祖禹:《进唐鉴表》。 ⑩刘羲仲:《通鉴问疑》,第10页,台湾影印《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11)(14)(15)(20)《唐鉴》卷7、卷2、卷9。 (12)吕思勉:《史学四种》,第11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13)范祖禹:《上太皇太后表》。 (16)《范太史集》,卷21,《四库全书珍本》初集。 (17)《唐鉴》,卷9、卷17、卷18。 (18)(19)(21)《唐鉴》,卷5、卷6、卷22。 (22)(28)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92;晨舟:《范祖禹与唐鉴》,《史学史研究》1982年第2期;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光绪甲申长沙王氏刊本。 (23)《史通通释》,卷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24)(27)陈光崇:《范祖禹与资治通鉴》,《辽宁大学学报》1980年第6期。 (25)《通鉴》,卷245,中华书局1982年版;《唐鉴》卷20。 (26)《通鉴》,卷191;《唐鉴》,卷1。 (29)《唐鉴》,卷2;《通鉴》,卷191。 (30)《唐鉴》,卷23;《通鉴》,卷263。 (31)朱熹:《伊洛渊源录》,卷7,台湾文海出版社出版。《二程外书》云,《唐鉴》史论全得自程颐,并引程氏语:"淳夫乃能相信如此",于理不通,录而存疑。转引自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第168页,《国学小丛书》本。 (32)蔡絛:《铁围山丛谈》,卷4,中华书局1983年版。 (33)《文献通考》,卷200,《经籍考》。 (34)《朱子大全》三,《常州宜兴县社仓记》,《四部备要》本。 (35)(36)《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88,中华书局1981年版。 (37)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三,第387页,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胡凤丹; 《重刻唐鉴音注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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