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记事年限与作者考析
围绕着《战国策》自身的问题,史学界曾出现过许多不同的见解。本文拟对《战国策》的记事年限和蒯通在《战国策》编定过程中的地位进行考订。这是两个密切相关的问题,许多学界前辈就此发表过有影响的研究成果,本文就是受这些成果的启发而形成的。如有不当之处,敬请读者不吝赐教。 一、完本《战国策》记事年代考辨 唐代史学家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说,《史记·淮阴侯列传》所载蒯通劝韩信背汉自立的一段文字,也载于《战国策》一书中。这就涉及到《战国策》记事下限是止于战国末年,还是止于西汉初年了。司马贞所说是否属实?学术界有两种不同的意见:清代学者牟庭和当代学者罗根泽先生,认为司马贞所说无可怀疑(详后);持否定意见的人,有一个很简捷的理由--《战国策》专记战国时期的策士游说言论与活动,怎么可能载有汉初蒯通与韩信之事?更何况今日所见《战国策》中根本没有关于汉初的记载,所以,早就有人直斥《史记索隐》有误了。① 要考订这个问题,首先要对《战国策》的流传过程有个简单的了解:《战国策》在西汉后期由学者刘向最后编定成书,到唐代后期不幸严重残缺。到北宋时,经学者曾巩多方搜求,才得以基本复原,但其中仍有残缺。所以,今传本《战国策》并非完璧。那么,就不能因今本《战国策》未载汉初之事,去推断唐代之前完本《战国策》中必无汉初之事了。 完本《战国策》今日已无法可求,其记事年限,只能依据相关的旁证材料,去进行推测了。我认为,下列三项材料,可以成为我们进行考定的有力佐证。 1.刘向所言《战国策》记事年限的辨析 刘向在《战国策书录》中说:"其事继春秋之后,讫楚、汉之起,二百四十五年间之事,皆定以杀青,书可缮写。"②这里把这部书的记事年限写得很清楚。但有人对它的可靠性提出了怀疑,有两个问题需作说明。 其一,关于记事上限问题。 上引刘向《书录》中的"春秋"二字,可有两种理解:一是理解为专指《春秋》一书,二是理解为泛指一个时代。有的学者基于第一种理解,推算出从《春秋》经文终结之年(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到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楚汉兵兴为止,共得二百八十五年,与刘向本人所统计年数相差很多,因此认定刘向所说的《战国策》记事年限有误。③而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战国策》附录中所收的刘向《书录》,则把"春秋"二字与"楚汉"同样标点为时代专有名词。笔者同意后一种意见。 退而言之,即使我们可以接受把"春秋"二字理解为专指《春秋》一书,那么,刘向所说的《战国策》"继《春秋》之后",也并非只能理解为以《春秋》终结之年为其记事起点。它也可以理解为以《春秋》终结若干年之后的某一年为记事的起点。这里不妨用一个例证来说明。 宋司马光著《资治通鉴》,以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为起点, 他的主要助手刘恕曾当面求教为何不上继《春秋》?司马光答曰:"《经》不可续也。"④清代史学家王鸣盛据此推论说:"公本意则不敢上续《春秋》,但续《左传》而始于此。"⑤于是,同样的问题就产生了:《左传》编年终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公元前468年),即便是将附记的悼公四年(前464年)之事计算在内,那么到《通鉴》记事之始,还有长达六十年的时空间隔。而王鸣盛认为《通鉴》续《左传》的观点,在史学界并未见到有异议,可见这个"续"字,大可不必认定为只有"紧接"一义。 同样道理,我们也大可不必认为《战国策》记事上限只有紧接《春秋》之后,才符合刘向《书录》的本意,自然也不必由此下推,以统计年数的悬殊差别而指责刘向"多误"。 如果上述理解能够确立,不再机械地理解"续春秋之后"一语,那么刘向《书录》中所表述的《战国策》记事的起讫年代,就可以做出大致可信的考证推论。为了行文方便起见,我先提出自己的考定结果:《战国策》记事上限为周定王十四年(公元前455年),下限为汉王四年(公元前203年)。 考定记事上限,主要有两个依据:一是今本《战国策》最早的记事年限。《魏策一》中的"智伯索地于魏"章,清代学者于鬯和当代研究《战国策》的著名学者郭人民⑦,都将此章系年定为定王十四年。今本《战国策》虽有残缺,但据以考定其记事上限,自然不失为一个重要参数。二是这一年本来就是历史发展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智氏与韩赵魏的矛盾由"索地"而激化,由此最终导致三家联合灭智氏而实开战国之局。编定《战国策》的刘向,既已把上继春秋时代认定为取材范围,那么,他选取这一很有戏剧色彩的重大事件为开端,不是极为得体吗?俯瞰历史长河,在此年前后的若干年内,再也找不到比这更为脉络清楚、因果毕具、更适宜于作为划分不同历史时代的重大事变了,我们如能设身处地为刘向选择一个有意义的开端,恐怕也会感到别无选择。 现在的难点在于:依据笔者的考定,统计《战国策》的记事年限,合计为252年,与刘向《书录》中所说的245年有七年的差距。对此, 可有两种解释:一是认定《书录》中所说的"楚汉之起"是指秦二世元年(前209年),前后总计为245年,恰与刘向《书录》所述年数相符。二是本人的如下解释,这个解释的基础是我自信我对记事下限的考定是准确的,而《书录》所述的统计年数,可能在长期传抄过程之中,发生了讹误。我可以举出两个例证: 一是元初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在纵横家《战国策》条,引北宋《崇文总目》节选的刘向《书录》,即作"继春秋以后,记楚汉之兴,总二百五十年事。"⑧ 二是同书同条引南宋晁公武之说,则作"上继春秋,下记楚汉之起,凡二百四五十年之间。"⑨ 这两书所言"二百五十年"、"二百四五十年",与今传本《书录》所言"二百四十五年",各不相同。其间的差异,是由于宋人略取大数而形成,还是有传抄致误的可能性,今日已不易于断言。在传抄中数字最容易出现误差,这是不言而喻的。假若"二百五十年"之说更符合实际,那么与我的推断仅差两年。再考虑到刘向推算年数时没有标准纪年,只能按周天子或各国君主的在位年限累加而推得,与我们今日按公元纪年换算,又存在着计算方法的差异,出现几年的误差,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因此,用笔者推断的《战国策》记事年数与今传本《书录》所述年数有七年差额为由,来否定我的考订结论,恐怕难以使人心服。 其二,关于记事下限问题。 刘向《书录》所说"讫楚、汉之起",有的学者把它限定为秦二世三年(前207年),笔者认为它本来可以泛指秦末战乱直到楚汉战争全过程,这五年间,都符合"楚汉之起"的内函。而仔细推考,似乎应取项羽被灭亡的前一年(汉王四年,前203年)为下限,更为合理。因为项羽的灭亡与汉的统一,是历史上的一个重大契机,刘向编定《战国策》,选取此年为下限,可能性最大。 这并非仅仅是一种合理的推测,笔者认为我们下面将要讨论的《春秋后语》和清代出土而被误定为伪作的《短长》残卷,都有助于论证我的推测。 2.晋人孔衍删节改编《战国策》而成的《春秋后语》,对考订唐以前《战国策》的记事下限极为重要 孔衍,是孔子的二十二世孙,生活在魏晋时期,仕宦于晋元帝、明帝二朝,名列《晋书·儒林传》之内。据唐代史学家刘知几记载:孔衍"又以《战国策》所书未为尽善,乃引太史公所记,参其异同,删彼二家,聚为一录,号为《春秋后语》,……始自秦孝公,终于楚汉之际。"⑩刘知几以治史严谨而闻名,他对孔衍所撰《春秋后语》的取材范围和记事年限的记载,必无可疑。此书曾著录于《唐书·艺文志》和《宋史·艺文志》中,后来散佚垂七八百年之久。本世纪三十年代,《春秋后语》的部分残卷,竟出人意外地在敦煌石室所出土的社会文书中被人所发现,经过罗振玉、王重民等人的跋录介绍,(11)使这部源出于《战国策》的古代典籍,重新为世人所知。王重民曾有如下结论:"甲段卷端虽残阙,犹始孝公二十二年,则《史通》言'《后语》始自秦孝公'者,斯其明验矣。"(12)敦煌所出残卷,证明了刘知几说《春秋后语》记事起于秦孝公绝然无误,我们更应该相信它的下限"终于楚汉之际"也是不容置疑的了。这个下限自然应当是指项羽为汉所灭的前一年。 如前所述,《春秋后语》是以《战国策》为底本,参照《史记》的相关文字改编而成,故其记事下限,不会超出于《战国策》原有记事范围之外。那么我们可以断言:刘知几所说的《春秋后语》"终于楚汉之际"一语,恰恰是对刘向《书录》中所说的《战国策》"讫楚汉之起"的绝好注脚。它恰恰可以印证笔者所提出的推测:刘向编定的《战国策》止于楚汉对峙的最后一年。 而在汉王四年,从纵横之学的发展史上来看,最重大的事件,莫过于蒯通劝韩信背汉自立这段极为精彩的游说活动了。刘向本人又是一位对纵横之学颇为赏识的学者,由他编定的《战国策》终止于是年,假若不采用这段说辞,不是超出于常情之外了吗?因此,唐人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所说的《战国策》中载有蒯通游说韩信之语的说法,不可贸然否定。 3.清代编定四库全书时断为"伪作"的《短长》未必是伪作,它同样可以作为《战国策》记事直到汉初的佐证。 在《四库全书总目》的《杂史类存目一》中,有《短长》一卷,系两江总督採进本。是书原有小引:"耕于齐野者,地墳得大篆竹策一袠,曰《短长》。刘向叙《战国策》,一名《短长》。所谓《短长》者,岂战国遗《策》欤?然多载秦及汉初事,意文景之世好奇之士伪托以撰。……惟是纪事用意,笔法遒古,非作汉以下所能道只了。"《总目》的编写者判定:"漆书竹简,岂能阅二千年而不毁?其伪殊不足辨也。"(13) 近百年以来,大量先秦两汉时期的带字竹简出土,成为学界珍贵的材料,竹简确能"阅二千年而不毁",这一点现在已是常识。《四库全书总目》编写者当年据以判定《短长》是"伪作"的证据,已不攻自破。倒是原书的小引,颇值得玩味。"地@"而得竹策之说,虽然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却也不过是一次文物出土过程而已。发现这批竹简的人,因见有《短长》篇名,自然就联想到刘向整理《战国策》时所见到的《短长》,故《怀疑》是《战国策》的遗简。但小引的作者,囿于宋代以来形成的《战国策》专记战国策士言行的成说,对于竹简《短长》所言"多载秦及汉初事",觉得难以解释,因此,判定它是"文景之世好奇之士伪托以撰"。但他又从简文《短长》的语意、笔法,认为"非秦汉以下所能道只字。"留下了一个自相矛盾的判断。其实,只要冲破成说的束缚,得知唐代以前完本《战国策》记事下限到汉初,那么,《短长》书中载秦及汉初之事,就是完全正常的现象了,何必曲为之解? 况且,如果清朝编定《四库全书》时所发现的《短长》真是后人伪作,也必是有一定学识者所为,受宋代以来成说的影响,他必定不会大量编撰有关秦及汉初的事,从而留下一个与传统成说不符的莫大破绽。因此,依据出土竹简而写成的《短长》残本,载有秦及汉初之事,恰可以证明,它是二千年前的真本而非伪作。小引的作者,特别是四库馆臣囿于传统偏见,而断其为"伪作",真是史学研究的一大遗憾。《短长》不伪,则《战国策》记事下限当在汉初,又添一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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