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记事年限与作者考析(2)
二、蒯通在《战国策》编定过程中的地位考辨 纵横之学,崛起并鼎盛于战国中后期,这主要是由于邦无定交、士无定主的时局刺激所致。当时许多活跃在各国之间的"策士",为了提高游说效果,而需要不断学习游说技能,因此,收集或仿作某些纵横名士的游说之辞,就成了一时风尚。此风之盛,以至于出现了仿作膺品压倒了"正宗真货"的奇特现象。这在纵横家的两个代表人物--张仪和苏秦的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司马迁写《史记》,本来立意要为张、苏二人留下信史,不料他在二人传记中精选采用的所谓张、苏游说之辞,全是出于后人伪造。刘向编定的《战国策》,所收录的张、苏长篇游说之辞,业已被证明全是膺作。二位博学君子都无一幸免地被愚弄,足以说明当时仿作膺品之多及其质量之精。 还可以举出一个特殊的事例:法家理论的集大成者韩非,本来是极端蔑视并主张禁绝纵横之学的,但为了以自己的学说耸动人主,他写了一篇《说难》的论文,专门探讨游说君主的语言技巧,并提出了"避逆鳞"之说。其实,这正是纵横家所常用的迂回侧击、循循善诱、导人就范的方法,纵横家许多成功的游说活动,都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着"避逆鳞"的原则。二者的区别在于,纵横家是在反复的模仿和尝试中,自然地选择了这一方法,而韩非则以思想家的睿智,自觉地阐发了这一方法。韩非入秦而有"存韩"之说,其实就是一篇连横游说之辞。此外,他的作品《说林》、《内储说》、《外储说》等,实际上都是游说材料的分类汇编。从这个意义上说来,主张禁绝纵横之学最激烈的韩非,也可以被视为潜在的纵横家了。战国时期真是纵横家的世界! 战国时代许多人都在收集甚至于仿作纵横名士的言论,实际上就是《战国策》编辑过程的开始。它是自发地形成起来的,当然也就不可能的"定本"。 西汉时期,纵横之学一度劫后复苏,在当时的政治、军事、外交舞台上发挥过举足轻重的作用。(14)杰出的纵横家蒯通,就活动于西汉纵横家最为得意的那段时间内。蒯通是否参预了《战国策》的编写?这是一个值得考索的问题。 清代学者牟庭最早明确提出了蒯通作《战国策》之说。在清代精研经史的学者中,牟庭称得上是一位思想活跃、时出新说的人物。他的代表作《同文尚书》,奠定了他在学术史上的地位。他在《战国策考》一文中,广泛收集了《史记》、《汉书》中有关蒯通研习纵横之术的材料,特别指出:"《史记·淮阴侯列传》载蒯通以相人说韩信,而《索隐》以为《汉书》及《战国策》皆有此文;是则唐时《战国策》尚有蒯通说信之说,唐以后人始删去之也。……《战国策》即蒯通所作八十一首甚明!"(15)牟庭此论可谓发前人之所未发,但因他的作品长期未曾刊印,知者甚少。 本世纪三十年代,"古史辨学派"崛起于史坛。作为主要代表人物之一的罗根泽先生,发表了两篇考订《战国策》作者的文章,(16)他在并不知道牟庭之说的前提下,经过自己的苦心钻研,提出了与牟庭完全相同的结论,只是论证更为充分。两文发表的过程之中,还得到著名史学家陈寅恪等人的首肯,一时之间,影响很大。 但近几十年来,这种影响渐趋衰微,甚至可以说是"消声匿迹"了。我在研究纵横家的有关问题时,接触到一些材料,经反复推敲之后,形成了如下观点:其一,牟庭和罗根泽这两位生活在不同时代的学者,在各自独立研究的基础上,都提出了蒯通是《战国策》一书最早的编者,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了。如果说,这是一种"巧合",那么造成这一"巧合"的原因就很有探讨的价值。其二,牟、罗之说近来被人们所淡忘,主要有两个问题:一是人们囿于成见,认为牟、罗立论基石--《战国策》载有汉初蒯通、韩信之事,不足凭信;二是牟、罗之说中确有某些应加修改之处,否则难以令人接受。对于前一个问题,经过本文的第一个考订,可以说已基本解决。对于第二个问题,我不避浅陋,愿意对牟、罗之说作出下列两项修正。 1.蒯通是《战国策》编定过程中的重要中介人,而不是"作始"者 在战国至汉初,曾流传着许多可视为《战国策》前身的纵横家作品选辑本,蒯通只是众多流行"版本"中的编辑之一,而不是第一个编纂者。我们只要注意到刘向校定《战国策》时,就见到了六个不同名目的"版本",刘向曾对其中的重复做了删除,就可断言这些底本决不是经过同一人进行系统编纂的。特别是1973年在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出土的《战国纵横家书》,性质完全与《战国策》相同,其编定年代已考定为秦汉之际,(17)与蒯通属于同一年代。从其内容来看,与《战国策》相重复者并不多,它是司马迁与刘向均未见到的较早的一部纵横家材料选编。这更可说明类似于《战国策》的书,在当时是很多的。 把蒯通是《战国策》的"作始"者的说法,改定为"中介人",并不意味着降低了蒯通在编定过程中的地位。我们在上面的考订中,推断经刘向编定、流传到唐代的完本《战国策》,记事下限当在楚汉之际的公元前203年, 并且含有蒯通劝韩信背汉的游说辞,正足以说明,经过蒯通编定的记录纵横家言行的某个"版本",肯定被刘向作为校书的主要依据而采用。 蒯通所编定的本子,流入皇室藏书之中,从情理推断是完全可能的。其一,蒯通在韩信被杀后,曾在时任齐相的曹参家中以"善辩"而为上宾;曹参在楚汉之争中曾长期在韩信指挥下作战。这二人以宾主相处,追忆到同在韩信麾下的往事,本在情理之中。蒯通把游说韩信的言辞整理成书,并附录于自己收集整理的战国策士游说选本之中,使自己游说生涯的得意之笔与古人名言相辉映,这也完全符合蒯通作为一个纵横策士的心态。及至曹参入朝为相,携带蒯通所编定的书进京,并进而使它流入皇家秘藏之中,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其二,汉武帝时曾有大规模访求遗书之举,蒯通之作或许在此次进入中秘。不论经过何种方式,载有蒯通游说之辞的纵横家选本,最终流入皇家藏书之中,并为司马迁所见,当无可疑。《史记》所记汉初游说之辞诚然很多,但所记蒯通之语最为层次分明、个性明显、内容丰富,当不是出自于太史公的托造之语,而是摘抄了蒯通的原作。自信这一推论大致不误。 2.见于《史记》、《汉书》明确记载的蒯通作品,即《蒯子》五篇、(18)《雋永》(19)和"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20)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与刘向编定的《战国策》的关系,在发现新的可作佐证材料之前,只可存疑。牟、罗二先生的有关结论,似乎稍嫌操之过急。 三、简短的结论 1.刘向《书录》所载《战国策》记事起讫年代,可考定为公元前455年--前203年,但其统计年数可能有讹误。全面考索《书录》、《史通》以及清初出土所见《短长》残本、敦煌出土《春秋后语》残本,可以推测出唐代以前的《战国策》记事下限止于汉初;唐人司马贞《史记索隐》中所说的《战国策》载有蒯通说韩信之辞,必非讹误。 2.《战国策》的编定自身就是一个很长的历史过程,汉初蒯通完全可能做过编辑整理纵横游说之辞的工作,并杂入了自己劝韩信背汉自立的文字;西汉末年刘向典校群书时,在皇家所藏图书中看到的记载纵横家言行的六种书籍中,当有蒯通的作品;由考析所得《战国策》的记事下限止于蒯通来看,刘向曾把蒯通的作品作为校书的主要依据之一。因此,蒯通是编定《战国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但蒯通的作品及其与《战国策》之间的关系,还只可存疑而难以指实。 附加一句赘语:我虽然对牟、罗二位先生的结论进行了修正,但是,他们揭示了蒯通与《战国策》编纂的关系,实际上对《战国策》记事下限问题已有了推测。特别是罗先生的考订文章,把自己的独特见解广泛地传播开来,其真见卓识与深远影响是不应抹煞的。后辈学子即便是在这个问题上偶有所见,也是得益于前人的毕路蓝缕之功。 注释: ①[日]陇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淮阴侯列传》引张照之说。 ②上海古籍出版社《战国策》附录,第1195页。 ③诸祖耿:《战国策集注汇考》附录《战国策考研录》,江苏古籍出版社版,第1797页。该文所统计的年数明显有误,引文姑仍其旧。(以下凡转引自该书的材料,简作:诸著《考·录》××页。) ④《通鉴外纪·后序》 ⑤王鸣盛:《蛾术篇》卷十一,"通鉴续左传"条。 ⑥于鬯:《战国策年表》,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战国策》附录,第1221页。 ⑦郭人民:《战国策校注系年》,中州古籍出版社版,第436页。 ⑧⑨《文献通考》卷二百十二,中华书局版,第1742页。 ⑩《史通》卷一《六家》。 (11)详见罗振玉、王重民的三篇跋和叙录。转引自诸著《考·录》第1834~1839页。 (12)王重民:《巴黎敦煌残卷叙录》。转引自诸著《考·录》第1838页。 (13)《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五十二《史部八·杂史类存目一》,中华书局版,第468页。 (14)参见本人与杨贤军合写的论文《西汉纵横家探论》,载《中国史研究》1993年第2期。 (15)钞本《雪泥书屋杂志》卷之二。转引自诸著《考·录》第1823页。 (16)参看《古史辨》第四册,第229、696页。 (17)文物出版社《战国纵横家书》附录杨宽先生的论文,第158页。 (18)《汉书·艺文志》。 (19)《汉书·蒯通传》。 (20)《史记·田儋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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