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遗存的《石匮藏书》220卷,原稿本已残缺不全。《石匮书后集》63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于1959年整理出版。《史阙》14卷,上至三皇五帝,下逮辽、金、元,现有道光刊本完整无损。他参加了《会稽县志》编纂。《琅环文集》中保存了许多关于史学的文字。 张岱治史具有根深叶茂的渊源。高祖张天复主修过《山阴县志》,曾祖张元汴曾修过《绍兴府志》和《会稽县志》,三志并出,人称"谈、迁父子"。祖父张汝霖在南京时,曾"拉同志十余人为读史社,文章意气,名动一时"。由于几代经营,张家及藏了大量的史料,诚如他在《石匮书自序》中所说:"余家自太仆公以下,留心三世,聚书极多。"更主要的是山阴张氏讲究气节,不畏强权的家庭传统教育:高祖张天复严词拒绝沐氏以金鬻功的要挟;曾祖张元汴先后开罪于严嵩、张居正两权相;祖父张汝霖幼时即敢于指正父辈徐渭的知识错误。先人这些事迹直接影响了张岱,以致九岁时就敢于当面讥刺"飞来飞去宰相衙"的"云间鹤"陈眉公。 张岱自幼博览群书,《左传》、《战国策》、《史记》和野史爱不释手,且深得读书之法。长大后,曾漫游浙、苏、皖、鲁、赣、辽等省,交结甚广,"大江以南,凡黄冠、剑客、缁衣、伶工,毕聚其庐"。学识深广,善于思考,正直敢言。二十二岁时"自史乘旁及稗官,手自钞集",从事《古今义烈传》的编撰,历时十年而成,致使文坛巨匠陈眉公一见"张而不能噏",继而大力称扬:"条序人物,深得龙门精魄。典瞻之中,佐以临川,孤韵苍翠。笔底赞语奇峭,……是以《汉书》《三国》诸赞中所绝不经见者也"。这些,为他的史学著作奠定了良好基础。 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爱国思想 张岱怀有历史学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面对明朝统治集团争权夺利,任意篡改历史,"宋景廉撰《洪武实录》,事皆改窜,罪在重修;姚广孝著《永乐全书》,语欲隐微,恨多曲笔。后焦芳以佥壬秉袖,邱浚以奸险操觚。《正德编年》,杨廷和以掩非饰过;《明伦大曲》,张孚敬以矫枉持偏。……"以致"有明一代,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的"诬妄"状况,极为痛心,十分气愤。他决心还历史本来面目,"事必求真,语必求确",发扬张氏先烈的遗志,写出一部经得起历史考验的信史。 张岱凭着祖上藏书丰富和自己博览群书、闻多识广的条件,从崇视元年开始执笔,十有七年,遽遭国变后,仍携其副本屏居深山,又研究十年,直到顺治十年,才完成了由元末明初至天启朝历史--《石匮藏书》的撰写。他本来想继续撰写崇祯朝历史,因为崇祯朝"既无实录,又失起居,六朝章奏,化为灰烬,草野私书,又非信史",只得暂时搁笔。直到顺治十三年谷应泰提督浙江学政时,为作《明史纪事本末》才广收崇祯朝十七年邸报。张岱被邀参加了《明史纪事本末》的撰写工作,才有机会在"汗牛充栋"的邸报中,"{K14110.JPG}扬淘汰,聊成本纪,并传崇祯朝名世诸臣,计有数十余卷",编写成了专记崇祯一朝史实的《石匮书后集》一书。 张岱撰写《石匮藏书》时的社会生活环境和个人的思想心情,除了在崇祯朝时比较安定舒适外,入清以后是十分恶劣的,常人是难以经受的。顺治二年,张岱出于对鲁王政权的忠心和对奸妄马士英的义愤,以布衣身份上疏鲁王,要求立斩屯驻安徽清溪上表请朝的奸佞马士英,结果却反被马士英好友,拥兵自重的方国安挟制鲁王,遭到鲁王的斥逐。在时事日非的情况下,张岱愤而避居嵊县西白山中。是年九月,握持兵权的方国安命人持币强邀张岱出山,并派县官上门敦促。顺治三年正月,张岱不得已,冒着"疽发于背,痛楚呻吟",勉强挣扎出山。回到家中,才逾十日,便有官兵上门征税逼饷,还绑走他的儿子。顺治三年六月,鲁监国在清兵攻击下,一触即溃,绍兴沦陷。处在国破家亡的十字路口,张岱"无所归止",仍回到了剡县西白山中,"駥駥为野人"。是年秋回到山阴,"故旧见之,愕窒不敢与接"。于是只得避居在郊外三十里路外的项里。顺治六年九月,时局缓和,张岱才搬回城中。此时故居早已易主,园中一片荒芜,乔木被砍掉了,房屋被几家分占了。面对此景,张岱不胜酸楚,遂卜居卧龙山下的快园,一住就是二十几年。入清以后的三十余年,开始是颠沛流离和异常的贫困。昔日的"繁华靡丽,过眼皆空",面临的是"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布衣蔬食,常至断炊",所存的是"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恶劣的生活环境、苍凉的意绪,曾经几次逼得他想自杀,然而终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的信念,支持他苟活下来。他的这种隐衷,在《石匮书·义人列传》曾有吐露:"然余之不死,非不能也,以死而为无益之死,故不死也。以死为无益而不死,则是不能死,而窃欲自附于能死之中;能不死,而更欲出不能死之上。千磨万难,备受熟尝。十五年后之程婴,更难于十五年前之公孙杵臼;至正二十六年之谢枋德,更难于至正十九年之文天祥也。"张岱为了完成末竟的事业--《石匮书》的修撰,既要保持自己的政治节操,又不肯作无谓的自决,宁可象晋灵公时的程婴,元末的谢枋德一样,含污忍垢,承受精神和肉体的巨大痛苦,这与司马迁发愤著述《史记》的精神,没有什么不同。其后生活一直是困顿潦倒。顺治十一年,清政府作户籍调查,张岱成了无籍之民,《甲午儿辈赴省试不归,走笔招之》诗云:"昔有负郭田,今不存半亩。败屋两三楹,阶前一株柳",可是却有家口二十三人:十女嫁其三,六儿两有妇。四孙及笄,……二妾老如猿。"几个儿子都不善营生,以致"山厨常断炊,一日两接淅"、"寒暑一敝衣,捉襟露其肘"。"骨瘦如鸡肋"的张岱,迫于生计,还得亲自参加舂米、担粪的劳动:"连下数十舂,气喘不能吸","近日理荒蔬,大为粪所困"。 更加令人颤栗的是血腥的镇压和高压的文化政策,时时扣击着疲备不堪的心扉。康熙元年(1662),魏耕、钱缵曾、潘廷聪、祁班孙等因"通海"罪被捕,不久,魏耕、钱缵曾等被杀于杭州,祁班孙遣戌宁古塔。康熙二年,庄廷{K14111.JPG}《明史》案发,张岱好友查继佐无端地被牵连下狱。因此案而死者达七十余人。康熙三年七月,抗清民族英雄张煌言被捕,同年九月杀害于杭州。一连串白色恐怖的信号,使张岱预感到随时都有因篡修私史而被告发、被捕杀头的可能,于是不得不于康熙四年为自己预"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并仿效陶靖节、王无功、徐文长预先写下了《自为墓志铭》。张岱并不怕死,他已经作了与《石匮书》共存亡的准备,一旦牵连就以生命殉之,而决不曲俯自己的民族气节。康熙十八年,毛奇龄身为翰林入史馆编修《明史》,以同乡后生致书张岱,乞求将《石匮书》送交史馆,供清廷撰修《明史》参考,条件是要改易"本朝称谓","则此后正可示人,无庸再秘,尤为朗快"。张岱是否复信,未见资料可证,但就其拒绝"恨不拥戴东林"的批评,坚决表示"吾臂可断,决不敢徇情"的决绝态度看,他是决不会答应的。 实录直书的治史精神 在艰危的政治气候和极端困苦的生活条件下,张岱孜孜矻矻,笔耕不已,完成了《石匮藏书》《石匮书后集》《史阙》共计300卷200余万字的编撰工作,正是"梅花屋书积如山,宛委峰笔退成冢。"为了"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他实地调查,顺治十年上三衢,入广信,采访遗老,核实事迹;他"五易其稿,九证其讹",聘请好友周戬伯与之校正;"稍有未核,宁阙勿书",《石匮书后集》中由于史料的缺乏,有目无文之传计有38人之多。这正是严肃治史态度的反映。张岱秉承史家客观公正的原则,实球是记叙评价历史上的人和事。他十分自信,多次提到"不入仕版,既鲜恩仇",所以能"不顾世情,复无忌讳",敢于据实述评其人其事,绝无曲笔拗笔之心。如张岱在崇祯年间到过淮阳,亲见守臣朱大典"贪横"鱼肉百姓的情况,后又见其"撄城守婺,破家养兵"、"继之以死"的情况,他把这些材料都记入《朱大典列传》,使得该传内容翔实可信,反映了张岱客观公正的"史笔"。 张岱对明朝覆亡作了深刻反思,他认为明朝统治到了天启年间,已经病入膏肓,即使是扁鹊似的神医也难措手。崇祯皇帝与历代亡国之君不同,他"焦于求治,旰衣宵食,恭俭辛勤,万机无旷即古之中兴令主无以过之",竭力想挽救危局,但他急躁蛮干,"刻于理财","骤于行法","用人太骤杀人太骤,一言合则欲加诸膝;一言不合则欲堕诸渊","以致十七年之天下,三翻四复,夕改朝更。耳目之前,觉有一番变革;向后思之,讫无一用"。一针见血地击中了明末统治者在垂死阶段的急躁、恐惧、刚愎自用的本性,集中反映了崇祯朝十七年的统治状况。 张岱从推崇崇祯"身死社稷、决烈光明"和愤怒南明诸王之不争的思想感情出发,一方面认为崇祯之亡,不仅是明中央政权的垮台,也标志明朝统治的结束。故在《石匮书后集》中以《烈皇帝本纪》作为全书的纲要,而"甲申北变之后,诸王布迁,……唐王粗知文墨,鲁王薄晓琴书,楚王但知痛哭,永历惟事奔逃""弘光"贪财好杀,殢酒宣淫",是一群可笑、可耻、可悲的贵族,没有一个能担当起中兴的大任。故以"世家"称之,这样的结撰,体现了寓褒贬于体例之中。另一方面,张岱通过冷静观察研究,认识到在当时清已入主中原,成为全国性的政权,在政治经济处于主导地位的情况下,南明绪王政权列为"本纪"是不妥的,但他们虽是偏偶一方的地方性政权,毕竞是明政权的延续和残余,仍然坚守一隅,抗击清军,故将五王之事迹作为"世家"处理。不然,"成败之始末,迁布之方偶,羁糜之岁月,拥戴之臣工,则未之详也。"。这既反映了作者对南明诸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爱憎复杂感情,又表现了作者肯定南明五王政权的合法性和清官修的《明史》立场完全不同,以明遗民自居的坚定民族气节,同时也表现了作者严肃、客观、公正治史的原则。 有明一代,朋党人之祸与国家衰亡相终始。远的不说,近的从万历年间产生的魏党(宦官势力)与东林党之间的党争,一直延续到明亡,崇祯皇帝吊死煤山还未休止,南明小朝廷连半璧河山也保不住了,还要闹党争,直到统统完蛋。张岱痛心疾首地指出:"我明二百八十二年金瓯无缺之天下,平心论之,实实葬送于朋党诸君子之手。""烈矣哉,门户之祸国家也!我明门户,日久日甚。万历之时有门户科道;天启之时有门户宦官;崇祯之时有门户宰相;弘光之时有门户天子",真是剀切之言。张岱冷眼旁观数十年,对朋党的研究尤为深刻。他认为"朋党之诸君子,推其私心,只要官做,则又千方百计装点不要官做,故别其路曰门户,集其人曰线索,传其书曰衣钵,美其号曰声气,窃其名曰道学。非门户之人,廉者不廉,介者不介;是门户之人,贪者不贪,酷者不酷,奸者不奸,恶者不恶"。作为朋党的东林党,尽管以"声气"、"道学"相标榜,其实质仍是结党营私,以我划线,排斥异己,其实质与魏党没有两样。为此,张岱也予以痛斥。当时有些"大老",对于《石匮藏书》"不拥戴东林"颇有异议,张岱"心殊不服",表示决不改变自己的观点;"吾臂可断,决不敢徇情也",态度之坚决凛然不可犯。认为一个史学家,如果对这种原则问题,"一味模糊,不为分别",则"其书可烧也"。尤其是"今日当东林败国亡家之后,流毒昭然,犹欲使作史者曲笔拗笔,仍欲拥戴东林",更使张岱痛心和寒心。 张岱痛斥否定东林党,并不是站在某一党一派的立场,也不是凭个人的感情,而是着眼总结明王朝灭亡的教训的基点上,是在当时士流"护戴东林"流毒很深的情势之下。由于对朋党深恶痛绝,攻之不遗余力,对东林党的评价带有偏激情绪和片面性。但张岱并没有把东林党人一概骂倒,而是采取具体分析,对东林党"首事"诸君子相当钦佩,称其"光明磊落,出处昭然","砥砺廉隅,维系风教",痛惜杨涟、左光斗等除恶未尽,反受相害的教训。这正显示了张岱远见卓识的史识。远比同时代和稍后的一些史学家高明。 明代自万历以后,党争激烈,延续了七八十年,流播所及,文化艺术也深受其影响。明末文坛流派纷呈,或宗秦汉,推崇本朝王(世贞)李(攀龙);或宗唐宋,推尊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茅(坤);或宗公安三袁,或宗竟陵钟谭。互相评论,气氛热烈,这既是一种正常的竞争,促进了思想学术和文学艺术的繁荣,但又夹杂着很深的门户之见和宗派情绪。张岱主张对各种流派采取分析态度,客观地权衡其成败得失。"王李之成其王李,钟谭自其为钟谭,今之作者亦自其为今之作者,何必骂?亦何必不骂?蚊呶蝇喧,竞成何益哉!"骂一派,捧一派,不利于各派之间取长补短,推动整个学术和文艺的发展。 张岱在《石匮藏书》的"循吏"、"独行"、"义人"、"胜国遗臣"和《石匮书后集》的《死义诸臣列传》《乙酉殉难列传》《丙戊殉难列传》等,热情歌颂了敢谏善谏的忠臣和抗清斗争的英雄人物。他十分赞赏品格端正廉洁而又讲究谏诤策略的大臣李贤:"文达之初谏达官",用急着,谏'边防'用先着。乃大拜之后,但用应着,用折着,用不着意之闲着,刚主之主自倒入其怀中而不之疑焉。"认为谏诤目的是要取得人主采纳,因此要讲究策略,使动机与效果相统一。称扬满之章智勇兼备,自己设计制造"虎口蚌"、"梅花针"等火器,具有"大将才",夏之旭能言善辩,何光显伏阙上书,清除奸佞,并为他们命殒"扼腕三叹"。张岱从坚持民族气节精神出发,歌颂了忠臣义士义无反顾、万死不辞的大无畏精神,同时又对所谓的忠义之士进行具体分析。他认为"古今死忠义与立功业大臣,大略务名者什之七,务实者什之三。务名者出于意气,其发扬尚浅;务实者本之性情,其蕴酿甚深。"在农民起义和清兵长驱直入的存亡危急关头,明王朝的有些文臣武将束手无策,如倪元璐者,"岂可以一死卸其罪哉!"死应该有一定价值,应该有益于国家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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