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翼的诗和史学(2)
二 说到《廿二史札记》,要先说一下《陔馀丛考》。《札记》初版刊行于乾隆六十年(1795年),《丛考》则刊行于乾隆五十五年,而《丛考》的编定更远在其前。《丛考小引》说:“余自黔西乞养归,问视之暇,仍理故业,日夕惟手一编,有所得辄札记别纸,积久遂得四十余卷。”又《瓯北集》卷三○《杂书所见》诗中称韩、欧、苏等文章政事两不误,正是夫子自道,说明他在为官期间,并未放下书本,归田以后,除作诗外,便以读史和杂览为主要活动了。嘉庆元年(1796年)所写的《七十自述》有句云:“订罢史编翻自笑,干卿甚事苦增删。”自注云:“方辑《陔馀丛考》。”(《瓯北集》卷三八)《陔馀丛考》的内容,经史杂俎,无所不包。但瓯北自知经学非其所长,杂俎又不为世人所重,所以精力更集中在史学方面了。《丛考》共四十三卷,其中分经学四卷,二十四史十卷,《通鉴纲目》一卷,重要史事五卷,诗文杂事四卷,一般史事与制度八卷,杂俎十一卷,史书与史事已占有较大的比重。以此为基础,更缩小范围,以廿四史为限,而充实其内容,如《史记》与经书关系密切的先秦部分及《通鉴纲目》等均略去,于廿四史之论述则加详加密,以成《廿二史札记》一书。今《札记》与《丛考》二书犹多重复部分,即因其非一时编定,致未能彻底分开。 清代的学术原以经学为中心,清初统治者力倡宋明理学,而民间学者盛行考证之学,宗守汉儒之说,逐渐成为学术主流。到清中叶时,二派对立,壁垒森严。瓯北对汉、宋二派皆不依附,而是接受了考证的方法,用之于史学方面,既不为经学家的条律所束缚,因而在史学方面取得了异常的成就。《陔馀丛考小引》云:“拟更广探经史,增益成书。”实际上只探讨了史,而未用力于经。于所谓史,也更集中于廿四史,所以收到了重点突出,特色分明的效果。 世人比较重视《札记》,《丛考》内容有出于《札记》之外者,实亦不可废弃。如《有明进士之重》(《丛考》卷一八),指出进士与举监地位的不平等,已成为牢不可破的不成文法。“同一宽也,在进士则为抚字,在举人则为姑息。同一严也,在进士则为精明,在举人则为苛戾。”这种现象,按照书法和惯例,正式的史书是视为当然的,惟某些奏疏中或偶尔提到,也不作重点评议。瓯北明确地提出这个问题,说明其自有独到的见解。按明人小说《警世通言》中《老门生三世报恩》一文,切论进士与举人监生间的不平等。又清初蒲松龄《聊斋志异》有《郭安》一文,记某人被贼杀,其妇诉冤,县令即以杀人者配其妇,评之云:“此等明决,皆是甲榜所为,他途不能也。”明斥进士为官者之颟顸。是民间于此不合理现象早已明如观火,惟史书对之则熟视无睹而已。 《廿二史札记》以新、旧《唐书》与新、旧《五代史》皆作为一史,其实际内容包括了廿四史。《小引》写于乾隆六十年(1795年)三月,其时已有刻本行世。其后又加修订补充,嘉庆五年(1800年)重刊,载有钱大昕与李保泰于是年所写之序文。钱序称:“今春访余吴门,复出近刻《廿二史札记》三十六卷见示。”所称近刻即为重定之本。此本收于《瓯北全集》中,为后世通行之本,但目录仍为原刻本,致与书内正文多相岐互之处。如卷二八《金末种人被害之惨》一篇,卷三六《明祖本纪》以下二十二篇,目录皆缺。又如目录卷二三有《宋辽二史不相合处》、《辽金二史不相合处》、《宋金二史不相合处》,此三目《札记》中皆无其文,而见于《丛考》卷一三,是皆为增订时所留下的痕迹。 《廿二史札记》的编写方法和内容性质,在《小引》中有简要的说明:“是编多就正史纪、传、表、志中参互勘校,其有牴牾处,自见辄摘出,以俟博雅君子订正焉。至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治乱兴衰之故者,亦随所见附著之。”其编写方法为以本史证本史,内容性质则为史法与事实并重,更着重于所谓“治乱兴衰之故”。瓯北原有很强的用世思想,官场生活既不顺利,退而寄托于文字,故《小引》又云:“或以比顾亭林《日知录》,谓身虽不仕,而其言有可用者,则吾岂敢!”虽谦言“岂敢”,从写作方法到著书目标,所受《日知录》之启发为多,不过《日知录》内容方面甚广,重在经学而又不以经学为限,《廿二史札记》则局限于廿四史之内而已。下面分别从史法与史事方面就此书略作评议。 在史法方面,以比较分析的方法,说明纪传体史书之体例组织及各史书之成书经过,并分析评论其编纂与书法之优缺点等。凡各史书关系相近者即合并评述,如《史记》与《汉书》,《南史》与南朝《宋》、《齐》、《梁》、《陈》四部史书,《北史》与北朝《魏》、《齐》、《周》、《隋》四部史书,两《唐书》,两《五代史》,《宋》、《辽》、《金》三史,都是这样评述的。既便于比较说明,更可以省去许多笔墨。在论述《史记》的体例组织时,即作《各史例目异同》一篇,在互相比较下,以见其因革利弊之关系。《史汉不同处》,直接以二书记事相比较,以见其得失。《汉书移置史记文》,可见《汉书》自有剪载,非盲目抄袭者比。《三国志多回护》,指出陈寿始以回护法用于史书,为后世修史开创恶例。《宋齐书带叙法》,《齐书类叙法最善》,指出不为世人所重的《宋书》、《齐书》亦有一定的优点。《南史删宋书最多》,反映了《宋书》繁冗之失。《魏书》所以称为“秽书”并非偶然,但其记事亦多可取者,优点终不可没。《旧唐书前半全用实录国史旧本》,《薛史全采各朝实录》,可以说明《旧唐书》与《旧五代史》之史料价值所在。在以两《唐书》与两《五代史》相比较时,于《新唐书》本纪指出其不合书法者尤多,于是说:“欧公本纪则不免草率从事,不能为之讳也。”又说:“当日进呈时,宋仁宗即有旨,《旧唐书》不可废,其早有所见欤?”于两《五代史》则称:“欧公专重书法,薛史专重叙事,本不可相无。”这些评论无疑都是正确的。 旧史书本非尽美尽善,又为某种关系所影响,便容易作出不正确的评议。如欧阳修是历史上著名的大文豪,《新五代史》为他一手所修,其书力效所谓“春秋笔法”。《札记》中的《欧史不专据薛史旧本》、《欧史书法谨严》、《欧史传赞不苟作》等篇,对之颂扬备至,如云:“卷帙虽不及薛史之半,而订正之功倍之,文直事核,所以称良史也。”又云:“欧史不惟文笔洁净,直追《史记》,而以春秋书法寓褒贬于纪传之中,则虽《史记》亦不及也。”又云:“欧史无一字苟作。”其实欧史过于简略和讲究书法,反有害于所记之事。如记载典章制度的志,为史书的重要组成部分,欧阳修认为五代是混乱时期,其典制无可为法,皆屏而不记,惟有《司天》与《职方》二考,即天文、地理二志。其纪传记事亦极简略,故司马光修《通鉴》,五代部分取材以《旧五代史》为主。《明史》为清代官修者,虽较为整齐,而存在问题甚多,尤以隐没女真与明代历朝之关系及南明事迹为甚,瓯北对之则称赞不已。如其书自康熙十七年始修,至乾隆初年始进呈,历时六十年之久,原为出于朝臣工作拖拉,中间几经停顿,而万斯同主修之原稿,已被改窜得面目全非。瓯北置此不提,反称:“古来修史未有如此之日久而功深者也。”又一再称道《明史》之“完善”、“精审”,实皆为过誉之词,未足取信于人。 在史事方面,主要用综述考辨的方法,于重大历史事件或世人对之有特殊兴趣的问题,以归纳之法集合有关资料,作有系统的论述,或辨明其虚实真伪。如《汉初布衣将相之局》,揭出了历史上一次重大变动的事实。《借荆州之非》,指出:“借荆州之说,出自吴人事后之论,而非当日情事也。”《九品中正》与《六朝清谈之习》,阐明了魏晋六朝时期上层社会的特点及其与政权组成的关系,汇集零散之资料,以重现历史上保持甚久之重要制度与风气。并申明:“此九品之流弊见于章疏者,真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选举之弊,至此而极。”其所以能行之数百年而不改者,“盖当时执权者即中正高品之人,各自顾其门户,固不肯变法,且习俗已久,自帝王以及士庶皆视为固然,而无可如何也。”九品中正制在历史上支配选举达数百年,而史书中迄无明确系统的记载,《札记》之文,可谓能补史缺者。《武后之忍》与《武后纳谏知人》二篇,从正面与反面对武后分别予以评价,武后本为历史上长期挨骂之人,此论则较为客观。《五代诸帝多由军士拥立》,不仅列举成功者,并举出未成功者,而后说明其原因:“是时军士策立天子,竟习以为常。推其原始,盖由唐中叶以后,河朔诸镇,各自分据,每一节度使卒,朝廷必遣中使往察军情,所欲立者,即授以旄节。至五代,其风益甚,由是军士擅废立之权,往往害一帅,立一帅,有同儿戏。”北宋建国由于陈桥兵变,正为此类事件之一,不过自宋代以后,此风为统治者煞住,而北宋建国便显得情况特殊了。在《宋史》部分,《宋郊祀之费》,《宋制禄之厚》,《宋祠禄之制》,《宋恩荫之滥》,《宋恩赏之厚》,《宋冗官冗费》,《南宋取民无艺》,以及《宋军律之弛》,《宋科场处分之轻》等篇,集中地说明了宋统治者对人民榨取之重和对统治阶级内部待遇之宽,从而总结出:“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财取于万民者不留其有余,此宋制之不足为法者也。”《猛安谋克散处中原》及《金末种人被害之惨》,是金代的重大事件,而史书记载最为缺略,此二篇自有补史之用。《元世祖嗜利黩武》及《元初诸将多掠人为私户》等篇,说明了元代重要的社会政治问题。《明内阁首辅之权最重》,说明了明代统治机构的特点。《万历中矿税之害》说明了明末阶级矛盾深化的根源,并且总结为:“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云。”这些论点都是很能切中要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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