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现存史料皆是此事发生很晚以后才出现的,即便以《菊堂俳语》这个最早的记载看,也在半个多世纪以后。当时人的记录阙如。朝鲜每次使行皆有书状官记录使行途中的见闻,而不少正使、副使皆有记录使行日程的习惯,但在《燕行录全集》中,并未发现相关史料。故而后人记载,缺乏令人信服的证据。同时,在《朝鲜宣祖实录》中,丝毫未提及洪纯彦有恩于石星继室夫人之事。纵观整部《朝鲜王朝实录》,也无一字提及他们二人有何关系。即便屡屡叙述石星力主出兵朝鲜,也丝毫未提及石星是为了感恩。如果真有此事,为何不见载于《朝鲜王朝实录》?现今根本找不到洪纯彦等当事人所留下的任何记载,只有后人的一些追记,因而杜撰的成分很大。 最后,将石星力主出兵朝鲜,看成是其个人报恩之举,更是无稽之谈。朝鲜请兵之时,洪纯彦并未与朝鲜请兵使郑昆寿前来明朝,丝毫看不到洪纯彦对石星力主出兵朝鲜有什么影响力。那么石星对援朝之事为何这么殚精竭虑、全力以赴呢?还得从朝鲜向明朝请兵谈起。 1592年四月,丰臣秀吉侵朝,事出突然,朝鲜当即派使臣前往明朝求救,络绎于道。但当时传说纷纭,有人说朝鲜勾结日本,为日本先锋,将侵略明朝。有福建海商也提供类似情报。明朝只得不断派人前往朝鲜打探情况,以便弄明事实真相。当时,石星先令辽东巡抚郝杰派兵前往朝鲜。六月,郝杰派副总兵祖承训与游击史儒领兵五千,前往救援,与日军战于平壤,史儒战死,祖承训仅以身免,失利撤回。朝中议论纷纷,有人主张不当出兵,有人主张应当静而观变。为了弄清朝鲜战事真相,石星募人前往打探情报,沈惟敬应征。七月,沈惟敬前往朝鲜,打探战事情况。与此同时,明朝也积极与朝鲜使臣接触。其间最为关键性的时间是朝鲜请兵陈奏使郑昆寿入明,最终令明廷下决心全力救援朝鲜。 郑昆寿(1538-1602年),字汝人,号柏谷。万历二十年(1592)八月,郑昆寿为请兵陈奏使前往北京。其《行状》中有如斯记载: 公即呈文礼部,乞免上、下马宴,且请速打发兵马,以拯小邦之急。又呈文兵部,申请益切。又诣兵部尚书石星前,痛哭哀吁,悲不自胜。尚书感动,亦泣下沾襟。谓人曰:朝鲜请兵使臣,至诚哀痛,虽秦庭七日之哭,蔑以加矣。(17) 郑昆寿的《赴京日录》详细记载了他在北京拜见石星、商谈请兵之经过。根据郑昆寿所述并结合《朝鲜宣祖实录》的材料,有关这次请兵过程,有几点值得注意: 第一,石星自始至终是决定明朝是否出兵的关键人物。朝鲜使行人员到北京后,一直通过各种方式与他沟通,石星的态度也越来越明朗。郑昆寿一行九月十八日到达北京,十一月初一日从北京出发踏上归途。他们在北京共逗留42天,几乎每天都与石星保持联系,更曾三度致函石星,恳求尽快出兵。在郑昆寿看来,石星是影响明朝出兵与否的最为关键性人物。 第二,此次请兵过程中,各方面的消息证实朝鲜被日兵侵略属实,因而使得明廷下定决心,全力救援朝鲜。当时石星派往朝鲜的人也传来了消息,对于朝鲜遭受丰臣秀吉之侵扰所带来的惨重的后果,予以充分说明,印证了郑昆寿的说法,坚定了石星抗倭的决心。故而石星当即批准朝鲜购买火药、弓角等火器,这原本禁止朝鲜购买,是为加强朝鲜兵力而解禁的。他在提议辽东先给朝鲜火药兵器的同时,建议派辽兵两万前往朝鲜。但朝中反对出兵之人甚多,石星多方斡旋,甚至要亲自率兵东征。十月初十日,朝鲜使臣获知:“石尚书题本,请身自东征,虽不准许,辞直义壮,可以想见其人。”(18)深知石星乃全心全意救援朝鲜。 最后,九月底,明朝已经平定了宁夏哱拜之乱,稳定了国内局势,就将宁夏战场上的明军调往朝鲜。十月十六日,明廷命李如松提督蓟、辽、保定、山东军务,充防海御倭总兵官,率兵援朝。因而,郑昆寿此行可谓不辱使命,最终解决了明朝援救的问题。石星之所以极力主张援救朝鲜,乃是其职责所在。他深知朝鲜对明朝的重要性,确保朝鲜王廷的安宁与稳定,是明朝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力主出兵朝鲜,乃出于大义,看不出有任何私情。 可见,正因为郑昆寿的不懈努力,才使得明廷果断地下决心派兵朝鲜。石星态度的坚定也是因为郑昆寿的劝说,加上明朝探听得到的情况,证实了郑昆寿所言属实。同时,明朝已经结束了平定宁夏哱拜之乱,恰好有兵力前往朝鲜。 正因为郑昆寿请兵成功,朝鲜给郑昆寿也多次加官。《朝鲜宣祖实录》中多处提及郑昆寿之功。李如松收复平壤之后,国王李昖下备忘记曰:“今此讨贼,专由天兵。而天兵之出,由于郑昆寿之陈奏。郑昆寿从当重赏,姑先加崇政。其书状官沈友胜升堂上,带行译官,徐问于使臣而赏之。”(19)后来肃宗、英祖也多次提及郑昆寿之功。在《朝鲜王朝实录》的记载中,郑昆寿始终被认为是请明朝出兵的最大功劳者。故而,毫无疑问,郑昆寿之请兵才是明朝出兵朝鲜最直接的动因。 值得注意的是,在郑昆寿的记载和《朝鲜王朝实录》中,一字未提洪纯彦,他根本未随同使行前往北京。假如洪纯彦真是石星继室夫人的恩人,又有宗系辨诬成功之先例的话,在此关键时候,朝鲜焉能不派他前往?可事实上完全没有,故所谓石星为报恩才极力主张出兵朝鲜的说法,只是朝鲜人杜撰的一个传说而已。这个传说之所以为某些朝鲜人津津乐道,大概是因为石星因主张封贡下狱,最终死在狱中,朝鲜人感到愧疚,故而杜撰这么一个感恩故事来,以寻得某种慰藉,亦未可知。 二、石星与封贡之议 在持续7年的战争中将近一半的时间里,中日之间接洽封贡。从一开始,石星就有两手准备,以战为主,以和为辅。李如松碧蹄馆失利之后,亦赞同封贡议和,故而之后以和为主,以战为辅。石星在封贡事情上,费尽心机,期望将朝鲜战事一举弭平,但因偏信沈惟敬,封贡失败,他自己亦被下狱,最终瘐死狱中。尽管学术界讨论封贡之事已多,(20)但石星在其中的地位与作用,尚有待深入论述。 在封贡过程中,石星居中策划,在朝中仰仗首辅赵志皋的支持,在外则依靠沈惟敬联络交涉。无论中朝史料,皆将封贡失败的原因,归咎于石星过于信任沈惟敬,认为沈惟敬与日本议和使者小西行长的故意欺瞒,是封贡失败的直接动因。那么,石星与沈惟敬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或许是探讨明朝封贡问题的一个重要层面。 石星与沈惟敬的相识,中日韩的史料皆有所提及。沈德符《万历野获编》(21)与朝鲜成海应《研经斋全集》(22)与日本川口长孺《征韩伟略》(23)皆有记载,只是细节上略有不同。大体而言,沈惟敬与石星相识,是因为石星妾父之介绍。沈惟敬之所以对日本有所了解,是因为他的仆人沈嘉旺之介绍。石星之所以执迷于封贡,是因为沈嘉旺说日本只是“求贡中国”而已。沈惟敬因之得到石星信任。当时就有人劝石星,不可信任沈惟敬。秀水人朱国祚言:“此我乡曲无赖,因缘为奸利耳,公独不计辱国乎?”(24)石星不听,在朝鲜战事上,只信任沈惟敬。沈惟敬也每每以石星私人“信使”的身份出现。沈惟敬第一次受命于石星,(25)前往朝鲜探听军情,时为壬辰八月十五日。此后的两年中,沈惟敬是明廷与日军交涉的最重要使者,几度穿梭于辽东与朝鲜半岛,后来还前往日本,面见丰臣秀吉。但他过于自信,有时甚至信口开河,随意答应日军的条件,对明廷,又故意隐瞒真实情况,两边欺瞒,火中取栗。石星却一味信任他,言听计从。李如松在碧蹄馆进攻失利之后,也与经略宋应昌一起赞同封贡,并赋予沈惟敬更大的权力。 明廷朝臣对石星、宋应昌等依赖沈惟敬,一味主和,多表示不满。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九月壬戌,兵科都给事中张辅之上疏言:“许贡非奇策也,应昌一用于平壤,再用于王京,又用于釜山,三用而三幸不败。此果应昌之智耶?抑亦倭奴之愚耶?”宋应昌辩解道,“臣前后讲贡之由,实是借贡以退倭,未曾轻许而误国。”(26)他只是把封贡当成一种策略,并非真想与日本议和封贡。石星亦上疏对宋应昌表示支持:“经略宋应昌始末讲贡之由,恢复朝鲜之故,大抵以挞伐为威,以许贡为权,惟冀成功,无嫌诈计。而其遣使密探,行间捐金,则臣星实与之谋焉。”(27)石星毫不讳言,支持宋应昌封贡之论。张辅之直陈,“此皆沈惟敬倡其说以误应昌,而应昌复溺其说以误阁部。石星素号忠诚,不加深察而谬欲以身担之,脱或有误,虽百身奚赎?”(28) 在沈惟敬多方沟通下,宋应昌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四月,派谢用梓、徐一贯为使团,前往名护屋,拜见丰臣秀吉。丰臣秀吉对明使团提出了议和7项条款:迎明公主为日本天皇之后妃;恢复勘合贸易;明日两国武官永誓盟好;朝鲜京城及四道归还朝鲜,另外四道割让于日本;朝鲜送一王子至日为人质;交还被俘的朝鲜国二王子及其他朝鲜官吏;朝鲜大臣永誓不叛日本。(29)徐、谢二人将此7条带回,但似乎未告知宋应昌,只说日本恭顺,愿意议和。石星、宋应昌就在日本“恭顺”的印象中,继续与日本进行封贡接洽。但明廷议论结果是许封不许贡,而且日军必须全部撤兵、上表称臣。不久,小西行长获知明廷之要求,感觉明、日双方要求相差甚巨,于是约见沈惟敬,两人担心谈判失败,遂共同伪造《关白降表》。(30)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十月,日本派小西飞与明朝使团到北京。小西飞信口答应明廷所提的3项条款:“一、勒倭尽归巢;一、既封不与贡;一、誓无犯朝鲜。”(31)十二月,封议定,命临淮侯李宗城充正使,以都指挥杨方亨副之,同沈惟敬前往日本。李宗城乃开国元勋李文忠之后。“宗城至朝鲜釜山,倭来益众,道路籍籍,言且劫二使。宗城恐,变服逃归。”(32)明廷只得改派杨方亨为正使,沈惟敬为副使,以完成册封之事。丰臣秀吉原本很高兴接受明朝金印、冕服,但当他听到万历皇帝谕旨中称封他为日本国王时,当即恼怒,随即驱逐明朝使臣,并要将小西行长处死,册封失败。次年正月,丰臣秀吉再次发动侵朝战争,战事重起。 对于明朝封贡失败的原因,中外学者多有探讨,皆指责沈惟敬、小西行长等故意欺瞒,致使双方要求相差甚巨,最终无法达成协议而失败,这是最直接的原因。(33)深入考察,还有更深层次的多重原因。 第一,石星始终是明朝封贡的主持者和策划者,沈惟敬直接受命于他,因而,石星对明朝封贡失败应负主要责任。封贡议事,石星所用非人,且一意孤行,丝毫不听其他意见,甚至为了实现他所谓的封贡,自己也行欺骗之事。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七月,朝鲜国王李昖以日本谢恩人船取道对马岛,从朝鲜经过,“恐复起衅端,愿依督臣顾养谦所议,贡道仍出宁波。”但石星“酷信沈惟敬之言,以为关白恪遵三事约束,计日焚栅,卷还悉归,不宜示以猜疑之端”。(34)他对朝鲜所上表文,一旦发现内有不利于封贡议和的文字,竟会自行删改。(35)这引起朝鲜使臣之不满。封贡失败之后,曹学程指责曰:“石星很很自用,赵志皐碌碌依违,东事之溃裂,元辅、枢臣俱不得辞其责。”(36)朝鲜人亦曰:“惟敬……因舞智揣摩,巧完封事,弄石尚书于掌股之间矣……惟敬本一无赖也,星误中其游说。借款息兵,欲倚小人而成功,竟至事败。惜哉。”(37) 石星所用非人,固然是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本人性格上的问题,《两朝平攘录》评之曰: 即和议一事,本心无非为国。第大臣贵虚心集善,根本不欺。星乃偏听执己,希幸成功,事涉欺罔。遂亦不顾封事之败,举国知之,举国言之,星皆目为异己新进浮躁而排斥之,一惟敬言是听……故委曲掩饰以陷于罪。此皆偏执所致。迨其终也,欲身请入倭营,捋虎须,愚亦甚矣哉!(38) 可见,朝鲜封贡的失败,既因为石星的所用非人,过于相信沈惟敬,也因为石星性格上的固执己见--就如同他初入仕途莽撞上书指陈隆庆帝的过错,最终被罢官闲住。石星本人的“愚憨”是这次封贡失败的原因之一,他本人对此事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