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贡失败亦在于无知。一方面是对册封礼仪的无知,另一方面是对日本的无知。石星是兵部尚书,出兵征伐是其职责所在,但封贡册封应该属于礼部职掌,由石星主持封贡事宜,就有越俎代庖的嫌疑。同时,泱泱大明王朝,举朝群臣竟然找不出一位日本专家,只能通过招募,仰仗沈惟敬这样一位“无赖”,去洽谈封贡事宜,焉能不败?当时致仕礼部尚书于慎行即言: 封贡之典,职在礼官,征讨之法,职在枢府……万历甲午以后,辽左衂师,司马石公欲以封贡啗倭,救失补败,且欲身任其事,以自为功。亦不想职掌沿革各有司存,而礼部一二正卿,苟欲避谤辞难,为自免之计,亦不言职掌在本部也。乃使兵部题请,成封贡之议。及事败势颓,兵臣伏罪,而礼臣无恙焉。自为善矣,其如职掌之紊何?夫兵臣不知职之在人而任之于己,礼臣明知职之在己而委之于人,皆所谓溺其职者也。(39) 兵部、礼部职掌不明,是一笔糊涂账。另一种湖涂,在于对日本的无知。于慎行接着说: 日本关白封贡之议,一时台谏部司上疏力谏,日无虚牍,争之诚是也。然皆揣摩情形,泛论事理,至于日本沿革,绝不考究……四夷封略在礼部客司,大司马石公徒欲取効目前,不暇深考,竟不知日本为何国,关白为何人,盈庭之言,皆如啽呓,以此御难,何以为国?(40) 于慎行于万历十八年(1590年)致仕,家居17年,以读书著述为业。他亲眼目睹石星封贡经过,惊叹朝中无人指出封贡本非石星职掌,亦慨叹朝中无人,对日本无知,又不事考证,致使事败。纵观有明一代,倭患始终未绝,但明朝对日本所知甚少,在万历间大敌当前,朝中竟然找不出一位日本专家,致使石星依赖“无赖”沈惟敬,最终将这场封贡引入死胡同。 总之,封贡失败原因是多方面的,仔细考察,也包括朝鲜与日本方面的原因,从明朝这方来说,石星应负主要责任,他既有用人不当之责,亦有过于固执,偏听偏信之愚。而从大的方面讲,也是朝中无人,集体无知所致。 三、朝鲜对石星之感恩与石星后人在朝鲜之境遇 万历二十五年(宣祖三十年,1597年)九月壬辰,“逮前兵部尚书石星下狱,论死。”(41)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称:“近日枢臣石星,以东事坏,上谓其媚倭误国,论极刑,妻子亦坐流徙,则数十年来仅见者。”(42)可见,在当时人看来,对于石星的处置,是相当重的。以兵部尚书之职而被论死,妻、子皆被流放,全家遭殃,嘉、万年间罕见。当时明朝人感觉石星因东征封贡失败被论死,有点冤枉。而朝鲜人则觉得愧疚,因为石星是为救朝鲜而被下狱论死的。 事实上,在明军收复平壤、开城、汉城等大部分朝鲜国土以后,宣祖二十七年(1594年)十月,明廷派使臣前往日本册封之时,朝鲜君臣就已议论要为石星与明总兵李如松建生祠,以示感恩。几经商讨,决定给石星与李如松共建一祠。“当初力排群议,命将出师,来救我国,石尚书之功,果为重大。为设位版,与李提督同入一祠,副将三人,亦为同祠,其于情礼,极为允当。”(43)尽管战事尚未结束,国王李昖希望尽快建好生祠,指令:“石尚书生祠,曾已定之矣。他人虽不得为之,石尚书与李提督同祀,天使未出来之前,使之举行,俾华人知之。”(44)但因为当时还处于战乱期间,直到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八月,才在平壤府建成武烈祠,崇享兵部尚书石星、提督李如松、左协将杨元、中协将李如梅、右协将张世爵、参将骆尚志,供奉其画像。(45) 在封贡失败之后,石星受到牵连,地位岌岌可危。宣祖二十九年(1596年)四月,接伴使金睟曰:“石尚书送其妻子于乡家,曰'吾将被罪而死'。”(46)当时明使张忠从北京来,传言:(石星)“一家日夜泣求救出老爷之策。”(47)不久就传来了石星被罢下狱的消息。宣祖三十年(1597年)四月,告急使行护军权悏驰启曰:“是日臣在兵部,闻有圣旨:石星革职,候旨定夺。”(48)朝鲜君臣谋求上疏申救石星,备边司上启曰:“今承下教,其欲申救之意至矣。但石尚书被参曲折,外国势难有若预知者,而敢为救解于其间。情虽欲救,而事实难为,臣等不知所处。”(49)最终朝鲜未采取行动。十月,朝鲜获知:“皇上以石尚书主和误国,将置极刑,曾于宁夏之役,稍有微勋,绝远充军,永不蒙宥;沈惟敬已令锦衣卫拿去,行李、家资没入于官,身将被戮矣。”(50)国王李昖获知此情曰: 石尚书大人救援平壤,再造东方,常切感激。沈大人亦以小邦事,五六年奔走于道路,勤劳甚至,小邦人民都未忘两大人之德。今闻如此,不胜怜痛之至。而小邦无路辨释,尤增冤闷。且天朝大人,以小邦故,至于此极,无任未安之至。(51) 言辞之间,显示出感激与愧疚之情。但最终还是没有采取行动,未向明廷请求宽恕石星。 宣祖三十二年(1599年)初,右议政李恒福和同知中枢李廷龟出使北京,在回国临行前一天,明兵部听差官把总杨应春趁馆门洞开之时,混进会同馆,密见朝鲜通官李彦华。杨应春说,昨日去刑部见了石星,石星对他说:“我专为朝鲜。既不费朝鲜粮,又不妄杀官军。今以东征一事,妻、子远配广西,只有一子,年才十二岁,骨肉不相见者累年。”杨应春希望朝鲜为此斡旋:“万一尔国王上本,事或可解。尔国幸则进一线路如何?必须宰相传报国王后,次使臣之来,上本如何?”(52)光海君时期,重提为石星伸冤之事,李恒福遂再向光海君陈述此事,最后言:“臣还朝,细陈于榻前,先王沈吟久之,竟无发落矣。”(53)可见,最终朝鲜还是没有上书为石星伸冤。宣祖三十二年(1599年)十月,朝鲜国王李昖获知石星瘐死狱中后说:“石尚书有功于小邦,而竟至于此,不胜惊恻。”(54)遂指令讨论是否应该致祭。但朝中意见不一,礼曹最后决定不致祭。《朝鲜宣祖实录》还就此事发表议论曰:“攻和一脉,亘万古而不易者也。石星身为大臣,力主和议,终被重罪,死于牢狱,则是堂堂大义,庶几不灭于今日。我国岂可以区区之恩致祭,于得罪天下后世者乎?”(55)以所谓“私情”与“大义”之相悖,最终没有向石星致祭,显示朝鲜一切从实际出发,与明朝的外交往来也是以实际为目的。故朝鲜对石星之感恩,实际仅仅局限于在朝鲜本土建生祠加以崇祀的礼节性举措。 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九月,石星瘐死狱中,其妻、子皆发配粤西。天启元年(1621年)五月,因刑部侍郎邹元标呈请,“宥原任兵部尚书永戌石星子石正奇回籍。”(56)天启二年(1622年)三月,“荫原任兵部尚书石星男茂恩指挥佥事。”(57)前面提及石星曾对杨应春说,他只有一子,年方十二。《明实录》中,提及的石正奇、石茂恩皆是石星子,或许只是同一人,一为名,一为字,天启二年时当为35岁。 不过,韩国现存一种资料《东泉先生实纪》,除了收录石星资料外,更重要的是有前往朝鲜半岛之石星后人的资料。其中载录,石星有子二,长子曰石潭,次子曰石洊。此种史料矛盾重重,卷二先载录石潭所书《遗书》,落款为“崇祯己巳(1629年)九月人不肖孤潭泣血谨书”,其中提及他们前往朝鲜之事曰: 丁酉再乱,累及先人,竟被囚于狱。自度不免,召我兄弟而嘱之曰:我为国尽忠,而乃至于此,命也。覆巢之下,卵岂完乎?尔等速往朝鲜,保存躯命,无使我先祀永绝也。我有恩于朝鲜,必不薄矣。因泪下如雨。弟洊先发,与奴婢东出,而后不闻声息……余奉母远戍瘴乡,备经辛苦矣。至天启年间,因命赦还,而念来头未知又有何事变,且弟已先去,乃从先人末命,奉母向东。间关到海州,而寻洪唐陵翁,备言亡命事由。翁即为上达于国王。乃招致于廷,赐贯海州,仍封爵,使之奠居而娶妻成家室,藏踪于首阳山下,姑为安顿之地。莫非我先人之遗德也。(58)可是,其弟石洊子孙写《家状》曰: 长子讳潭,自戌还后,事迹无传。次子讳洊,字汝絅,号东寓,即从亲命,讬一个商船浮海泊于辽东。且恐近北闯迹,回航南海,歇泊于湖南。十载漂南,泪送岁月。慕亲讳星字,乃居星州。闻有东征把总徐鹤、东征中军施文用旋师之日,因未还国,仍居此州。公访见二公,讲通世义,其相握悲喜,不可形记。(59) 也就是说,石潭与石洊分别来到朝鲜半岛。石洊先随商船来到朝鲜半岛,得以居住在星州。石潭则是随同其母先去广西,天启赦还后,奉母东来,并且找到了洪纯彦,洪将此事上奏王廷,最后居住在海州。可是两兄弟在朝鲜半岛失去联系,彼此皆不知对方情况如何。(60)《东泉先生实纪》,乃是传说中石星后人的私家史料,不过,在朝鲜官方史料中,则无任何史料可以印证,假如说洪纯彦真的将他们东来之事,上奏了王廷,《朝鲜王朝实录》焉能不载?但《朝鲜王朝实录》中,没有任何关于石潭与石洊的资料。从上文提及石星曾说其只有一子,年方十二,这是矛盾的。但也无从考证孰是孰非。可是,过了近200年,《朝鲜正祖实录》却载录石星后代的另一支又出现了,但与石星二子却无关系。 正祖十五年(1791年)三月,有一对兄弟石汉英、石汉俊自言是石星弟石奎之玄孙:“崇祯甲申,奎子继祖与僧徽贞,从废四郡满浦地而来,遁迹于安峡县,子孙仍居焉。仍进《潮州石氏纪实》书,乃安峡人李世瑛所作云。”(61)正祖当时正设法表彰明遗民后孙并及明朝抗倭援朝将领之后孙,当获知他们系石星弟之后人,非常高兴,下教曰: 噫嘻!尚书有恩,我国未酬。其死乃由于我国,我国所以崇报之者,岂或后于上所云诸名将。而提督之后,流在我国。年前别讲义起之礼,立庙造祠版,飨之以牲牢。尚书则其从孙,亦有与僧徽贞浮于海,遁迹东郡者。向于郊行,始觉有尚书弟奎之孙、之玄孙,俾与望拜之班矣……然尚书直派有无,无以知之。则庙与版之另造,提督家已例,虽难遽议,而曾闻武烈祠,惟尚书之像,绡面宛然如生云。安峡流寓人石汉英、石汉俊等,今兵曹给马,今日下送平壤地武烈祠,使之一瞻。(62) 言辞之间,颇感欣慰。且派人将他们送到平壤,使之瞻仰武烈祠,并予以祭拜。且令人去查考石汉英、石汉俊所言是否属实。不久,查考之人回话:“辛亥年间,臣等承命采访于安峡等地,亦为考籍于江原监营,而非但石哥之无所闻,并与记事述传之李世瑛,凭问无路。以其文迹之所由来,质问石哥处,则渠之兄弟,不满十岁,流离飘零,到于涟川,店汉石一厚所收养,而随其收养父,转入京畿,屡处流寓,末乃居生于京城云。”(63)尽管查无实据,正祖并不气馁,他反而说: 水中之蟹,草间之蛛,尚为人爱惜,况以石为姓者,于我国果何如也?当壬辰之役也……惟大司马石公,慷慨以东事自负,排甲乙盈庭之论,动百万超距之众,垂德于不报之地,而志决身歼,竟不免为大僇,虽使环东土小大黎献家祭而户祝,尚不足为百身之赎矣。今于沧桑百变之后,有称汾阳之后,自言淮阴之子,则将信将疑,姑舍是,其欣其感当如何?唐太宗创大业,为胜国忠臣,襁褓之儿,皆授显秩,况姓石者乎?姑先付之御营给料,以待文迹之推现,别加收用。(64) 尽管查无实据,但正祖还是很兴奋,因为他们号称是石星之后人。遂指令,一方面让御营厅给其俸禄,另一方面,使行前往中国,想法购买石星家谱前来,“以为凭考之一助”。可见,正祖并不在乎是否真的是石星弟之后人,因为其号称为石星后人,这就足以让正祖高兴。正祖这么重视查考石汉俊、石汉英之真实情况,却查无实据,反而证明《东泉先生实纪》所载为误。因为如果按照《东泉先生实纪》所载,石星两子果真前往朝鲜,尤其是石星长子石潭与其母柳氏前去朝鲜,还找到了传说中的石星继室的恩人洪纯彦,且上报了王廷,并被安排在海州居住,若此事属实,正祖怎么可能找不到他们的后人呢?由此可见,《东泉先生实纪》所载并不可信,至少是值得怀疑的。 可见,无论是石星的后人还是石星弟石奎的后人之是否前往朝鲜,尚缺乏充足的证据来判断,只能存疑。之所以提出此问题,是想说明朝鲜对于石星的感恩心态,直到正祖年间,依然非常强烈。正祖似乎想通过嘉惠号称是石星弟后人的做法,来表达对石星的敬意。正祖也经常前往武烈祠,亲自祭奠石星、李如松等人,表达他强烈的感怀之情。号称石星的后人在这个时候出现,与正祖时期这样的氛围是分不开的。(65) 另,从本文所讨论的石星及其后人的事迹与传说来看,明清史的许多问题,都需要有一种新的“二重证据”方法,以开阔的视野,实证的态度,将国内与国外的史料互证,才能去除疑误,还历史的本来面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