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右翼而言,左翼的此一态度肯定更具利用价值,因为苏联可与中共相联系,从而将对苏联的情绪导向中共。国民党理论刊物《中央周刊》载文称:“共党靠了它的宣传,一时颇能获得一部分人的同情,但在表面化之后,就不免失望。王造时氏等九人一向是中共的朋友,但苏日协定成立后,他们致史达林的书信,其所取的立场和延安方面可说完全相反。”(15) 利用日苏条约的负作用,将人们对苏联的失望转换为对中共的失望,这是右翼舆论普遍采用的方式。 关于中间派这一回的表现,中共南方局统战委员会在后来的一份报告中这样总结:“四月间苏日中立条约订立,顽固派大作其反苏反共宣传,说中共非中国人。此时各党派态度都很好,并无反苏言论……但也有部分进步分子上了当,如救国会曾对苏联表示怀疑。”(16) 关于日苏条约在重庆的各式反应,周恩来4月19日报告延安:中间派悲观,进步派中一部分人发生动摇,“看起来他们是在狭隘的民族情绪之下的一时的冲动表现,而顽固派利用之以反苏,亲日派利用之以悲观,英美派利用之以亲美,虽然这都是一时现象”(17)。 总之,由于日苏条约可以理解为苏联损害了中国的民族利益,也可以理解为有利于日军南进或西进,为此,在重庆引发了巨大的政治争议。而各派势力则利用此一争议,力图将中国政局导入各自的轨道。 面对重庆的各式争议,毛泽东又是如何观察并回答问题的呢?4月20日毛复电周:“在德国打击下,英国对苏邦交即将好转。美国亦将大体上取英国步骤,决不能得罪苏联。中国英美派、顽固派、中间派及进步派中之动摇分子,均将在英、美影响下对苏献媚。”(18) 毛电是从国际战略关系的视角,对国内政治关系所做的清理。毛的核心意思是,日苏条约对苏联是有利的,只要时局对苏联有利,英美与国内各派都将靠拢苏联。此言隐含的另一意思就是,只要对苏联有利,必然对中共有利,因此,毛的语气颇为从容。 重庆高层的反应 4月13日,宣传部长王世杰记载:“晚十时接到报告,谓松冈已与莫洛托夫于今日下午二时在莫斯科签订日苏‘中立协定’及关于满蒙之共同声明者……予当即以电话报告蒋先生。”(19)根据这个记载,王世杰可能是第一个将此消息报告蒋介石的。 与一般社会舆论形成明显区别,国民党决策层在日苏条约问题上基本避免了情绪化,尤其蒋的态度较为冷静,主要是以该条约作为依据,据以观察东西方战略动向。 4月14日上午,国民党中常会研讨日苏条约。王世杰记载:“今晨予于中常会席上,报告日苏签约之消息。会中讨论三小时。多数意见仍主我方应避免以刺激性之言论刺激苏联,惟对满蒙事不能不从法理上作一声明。予亦主张慎重。”(20) 中常会的基本精神有两点:其一,避免刺激苏联;其二,满、蒙问题需明确表态。 当日,外交部长王宠惠发表声明:“查东北四省及外蒙为中华民国之一部……中国政府与人民对于第三国间妨害中国领土与行政完整之任何约定,决不能承认,并郑重声明:苏日两国公布之共同宣言,对于中国绝对无效。”(21) 王宠惠声明有两个要点:仅限共同宣言,不涉及中立条约;仅限满、蒙,不谈其他。这正是中常会的两点精神。 4月15日,官方《中央日报》发表社论,重点指责苏联,尤其是满、蒙问题。内称:外蒙“既为中国领土之一部,则未得中国同意,不能擅称为一国,而中国的友邦亦不能承认其为一国,彰彰明甚。”“伪满是暴日所操纵的傀儡组织……苏联当局屡次发表外交政策,皆曾郑重提及苏联政府在法律上或事实上决不承认伪满,言犹在耳,事岂忘心。”(22) 社论所提问题并未超出《大公报》的范围,但因两报身份不同,《中央日报》的言论势必助长反苏情绪。为防止此类言论失控,王世杰立即对相关单位采取控制措施。4月15日王记载:“今日予召集政治部、青年团及中央通讯社与新闻检查局等机关负责人员谈话,坚嘱各方言论务极慎重,以免造成反苏之印象。到会者颇有不以予言为然者,但予坚嘱必须如此。”(23) 王世杰的反复“坚嘱”,对于重庆的反苏言论多少有所控制。 14日上午的中常会蒋本人并未出席。当日中午,蒋在官邸召集军方高层人士,就日苏条约所传递的国际战略动向展开研讨,显然,蒋所召集的这个会议较之中常会更为务实。 徐永昌记载:“午饭在蒋先生处,有程、白、张、贺、刘、卫、顾、熊等,研究苏日新协定之动机与将来。”当时,普遍的看法是,苏联所以与日签约,目的是集中力量防备德国。这种看法也就提出一个问题:德军是否进攻苏联?蒋之官邸会议主要就是研讨这个问题。 徐永昌认为:德国近来挑衅苏联,目的是以外交手段迫使苏联就范,并非真要进攻苏联。而苏联所以与日签约,“在苏是十之六为德所迫(苏亟不十分相信德能对苏开战),十之四是先拉住日本,俾便今后行动格外自如”。徐的核心意思是,苏德之间不会爆发战争,双方只不过是以各种姿态做给对方看。 徐的意见未能得到蒋的认同。徐记载:“蒋先生以为德国战略常重于政略,今夏必对苏作战,占领莫斯科以西地带。”(24)蒋的意思是,德国往往以政治而不是军事作为决策的出发点,判断今夏德必攻苏,苏联所以与日签约,目的在防备德国进攻。蒋所以关注苏德战争,其根本考虑便在于,德军一旦攻苏,重庆政府一些问题,尤其是中共问题,便将随之而解。 总之,14日的官邸会议表明,蒋以及军方高层所关注的问题是,通过日苏条约而观察国际战略动向,而满、蒙等最具刺激性的问题,恰恰不是他们的关注点。 从重庆政府的视角看问题,日苏条约很大程度上表现为苏联对日妥协,苏联通过这一妥协,将日军这一祸水引向他方。显然是受苏联此举的启发,重庆高层随即有人向蒋提出“和日”之策,试图通过“和日”而谋取重庆的利益。笔者目前所见材料,头一个向蒋提出“和日”的,是军令部次长刘斐。 4月18日,在蒋召集的军方高层会议上,刘斐向蒋建议:“今日美苏皆惧我抗战缓和,宜以和日要挟之。”美苏所以支持或同情中国抗战,其意图是要将日军拖在中国战场,使之不能抽身北进或者南进。一旦中国“和日”,从理论上讲,日军便可从中国战场脱身,而日军一旦脱身,肯定将对美苏构成更为严重的威胁,因此,“美苏皆惧我抗战缓和”。所谓“皆惧”,此即要挟的条件,“以和日要挟之”,就是要挟美苏加强援华。 刘斐的意见随即被蒋否决:“蒋先生谓,我国民及军队智识太低,行之碍难。”(25)蒋的意思是,和日之策难以为国民理解,可能弄巧成拙。蒋之理由似乎并不充分,但制止的态度则十分迅速。 不过刘斐的意见得到徐永昌的支持。4月21日徐与蒋谈话,徐记载:“余要求英美与我发共同宣言,以防彼等单独和日(过去英之封闭缅滇路即其证也),此为最低限度之事,不然即须有对日缓和之预备。”(26) 1940年7月,英国单方面封闭滇缅公路,试图以切断中国的国际交通为条件,换取日军不进攻其东南亚殖民地。徐永昌的意思是,以和日作为要挟手段,要求英美与中国发表对日共同宣言,从而防止英美与日本单独讲和,出卖中国。 “和日”之策是在日苏条约的背景下提出的,显然带有效法苏联之意。当然,这个意见就其性质而论,均属战术而非战略性质。 以上种种,表明日苏条约在重庆引出的反应是复杂的、多方面的。但是,普遍而论,重庆朝野最为关注这样一个问题:日苏宣布中立之后,日本关东军的动向。 驻屯于中国东北的日本关东军,一般情况下,其用途被视为进攻或防备苏联。日苏中立条约成立之后,从理论上讲,关东军对苏的性质必然减弱,那么,自此之后,关东军将调往何方?是否调入关内中国战场?此即重庆最为关注的问题。4月20日,蒋与中常委交换意见,“于右任先生等均以敌将先移满洲驻兵向我攻击为虑”(27)。为稳定党心军心,蒋必须对这个问题做出正面回答。 4月24日,蒋以数千字的篇幅致电各军政首长,着重分析日苏条约之后,日军的战略动向。蒋电的核心有两点:其一,日军由东北能够抽出的兵力最多6个师团,“以此六个师团用于中国之战场,当然不能解决中国之战事”。也就是说,关东军如果调入关内,收效有限。其二,判断日军仍将北进,日军“仍待德国在欧得势而进攻苏联时,彼则对苏乘机夹击,以实行其明治以来多年梦想所谓传统北进之大陆政策”。此一判断的意思是,既然日军仍准备北进,便不会抽调关东军。 关于满、蒙问题,蒋这样安抚僚属:“此事纯为实质问题,只要我能独立自强,战胜暴敌,则收复失地,恢复主权,势所必至。”意即满、蒙问题最终取决于战争的胜负,日苏的一纸协定并不重要。 最后,蒋明确重申抗战国策不变:“盖我国抗战之国策,认定只有在世界整个局势发展中,方能求得我最后之胜利,故联合太平洋上各国以裁制敌寇……乃为我国一贯不变之方针耳。”(28)所谓“不变”,很大程度上是针对“和日”而言,蒋守住了这条底线。 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日苏条约都是对重庆政府的政治冲击。总括而论,面对这一冲击,蒋的态度较为冷静,没有情绪化,并且对“和日”的意见予以制止。另外,苏联方面通过多种渠道重申继续援助中国,这也是重庆政府在对苏态度上保持克制的原因之一。 通过日苏条约,蒋最为重要的一个观察是,判断德军将进攻苏联。据此,又判断日军届时必将“对苏乘机夹击”,而日军一旦北进,重庆政府的抗战压力必然减缓。总之,基于对德日两军战略动向的观察与判断,与相当一部分人士的焦躁情绪相反,蒋仍然保持信心。 当然,蒋对日苏条约还有一个政治盘算:如何将该条约与中共联系起来,充分利用该条约在中国民间所产生的负作用,对中共实施政治打击。 日苏条约与中共的政治利益 4月14日,周佛海在日记中写道:“昨松冈在俄签定日、俄中立条约,其内容等于不侵犯条约……此为日本外交上一大成功;同时可见苏俄对华之态度,未知共产党于此将如何处置也。”(29)周的意思是,日苏条约有利于日本,由于牵涉苏联,这就给中共的表态出了一道难题。其实,中共对于日苏条约如何表态,基本取决于中共的政治利益。 1939年8月23日,苏联与德国签署互不侵犯条约,从理论上讲,苏德条约有利于苏联的西部安全,而苏联的国家安全与中共的政治利益则是一致的,为此,毛泽东于当年9月1日发表谈话,充分肯定这个条约。毛说:“这个协定打破了张伯伦、达拉第等国际反动资产阶级挑动德苏战争的阴谋,打破了德意日反共集团对于苏联的包围。”(30) 如果说苏德条约有利于苏联的西部安全,那么,日苏条约则有利于苏联的东部安全,就苏联而论,两个条约的性质是相同的,就中共而论,两个条约的意义也是相同的。 1941年4月14日,毛致电周恩来:“日苏条约使苏联彻底解除被攻威胁,对国际对中国发言权增高,使英、美利用三国同盟为反苏工具之幻想最后破产,对制止中国投降与反共危险有积极作用。”(31)毛的意思是,苏联避免卷入战争,其对中国的发言地位必然增强,这样,对于制止国民党的反共政策必将产生积极作用。 将毛对苏德、日苏两个条约的评估联系起来,可以清楚地看到,毛对问题的着眼点是一贯的,即苏联安全与中共利益的一致。 如果说苏德条约与中共的关系还是间接的,那么,日苏条约与中共的关系则是直接的。4月17日,毛再电周:“蒋介石历来认为苏联依赖他的抗日,他乃敢于放手反共,日苏条约对蒋给了一个严重打击。”(32)毛之所言,亦即日苏条约与中共的关系所在。 一直以来,苏联为防备日军北进,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蒋之抗日,以期将日军拖在中国战场。由于苏联有求于蒋,蒋便在此条件下实施反共,苏联的态度也只能是克制的,3个月前发生的皖南事变就是证明。而日苏条约签署之后,毛认为苏联已彻底解除被日军攻击的威胁,这样,苏联对蒋的依赖程度必然降低,在此条件下,对于制止蒋之反共,苏联的发言地位必然增强。所谓“日苏条约对蒋给了一个严重打击”,就是这个意思。 对于政治家而言,判断问题的基本标准是,对谁有利,对谁不利。面对日苏条约,毛迅速做出两个基本判断:对中共具有“积极作用”,对蒋则“给了一个严重打击”。这个问题一旦分清,中共迅即对日苏条约采取全力支持的立场。 接下来的问题是,中共既然支持日苏条约,也就必须对该条约做出合理的解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