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火器空前发达,品类繁多。其中鸟铳,又称鸟嘴铳,或鸟嘴木铳,当时刚刚引入中国不久,是正在普及使用的轻型火器,作战效能最佳: 佛郎机子母炮、快抢、鸟嘴铳,皆出嘉靖间。鸟嘴铳最后出,而最猛利。以铜铁为管,木橐承之,中贮铅弹,所击人马洞穿。其点放之法,一如弩牙发机。两手握管,手不动,而药线已燃。其管背施雌雄二臬,以目对臬,以臬对所欲击之人,三相直而后发,拟人眉鼻,无不着者。捷于神枪,而准于快抢。火技至此而极[40]。 好的鸟铳,如果使用得当,能够发挥很大作用;若是技术低劣或是制作粗糙,却不但无益,反而不如弓箭等传统冷兵器: 鸟铳固优于矢,但铳精则胜于用矢。铳具不如式,习之不精,反不如矢,而让敌以长技矣。……火器尤为误事。或向天而打,或手向前放铳而头已回顾走路。或先将铅子衔口中,忙乱装铳,忘子在口,顺气咽入腹中。或忘入铅子,或先下铅子,而后入药。或子小口大,照打时铳口一低,铅子流出。或装毕而火绳落地,为湿气所灭。或持线自焚其药。十铳之中,仅有六七铳发出;六七之中,仅有二三中耳。此盖百战中面见熟试而知之也。难矣哉!是在为将者反其弊而严其教比以转移之也[41]。 那么,各地制作鸟铳的水平,以及南北士卒使用鸟铳的技能,究竟如何呢?戚继光有如下论述: 鸟铳一技,乃战虏长器。北人不习,北匠造亦不如法。此为南兵惯熟,尤不可已者。如得旧练南兵万数,先教成一营,以为师范,分发旧日彀中材官,以练北兵,功省而效倍矣[42]。 戚继光率兵在浙江抗倭时,有一个有趣的例子,可以更生动地反映出浙兵惯于施放鸟铳的情况: 戚少保继光,初以征倭至江南,命士卒于山中习放鸟铳火鼠之属,适林莽中有群猴,见而窃效之。久之,猴之技胜于人矣。一日,倭大至,而戚兵少,度与战,必不利,乃匿勇壮于隐处,而以轻锐挑之佯北。先掷诸火器于山嶴内,倭之追者寻至。猴见髠跣横行,不类所习睹,疑为异兽将噬之,争燃火发炮,倭大骇狂奔,死者枕籍。伏兵四起,遂获全胜[43]。 猴子是否真的会这样熟练使用鸟铳,无从稽考,不过,既然传说连猴子都学得如此本领,浙兵使用鸟铳的精熟程度便可想而知了。蓟辽总督谭纶,同样重视火器在对付北方骑兵侵扰中的作用,以及南方士兵善于使用鸟铳的长处,而最早由谭纶请求调入的三千南兵,就是鸟铳手。他在奏疏中说: 中国长技,无如火器。欲练兵三万,必得鸟铳手三千人为冲锋,而勒习边人,非迟之一年不可。今防秋期迫,请选取浙兵三千人,以济一时之急[44]。 由于火器特别是鸟铳在战斗中的重要性,若是没有鸟铳手,明朝的守边军队已经无法形成阵容,所以不能不征调南兵以应急。 按照前引戚继光的说法,不仅北方兵士不善于使用鸟铳,北方工匠也不善于制作鸟铳。北方工匠制作技艺之差,就连京师制作的鸟铳也都粗恶不堪,嘉靖年间唐顺之在兵部郎中任上核查蓟镇兵籍时曾谈到: 往年京师亦尝造数百管,其炼铸既苦恶,而又无能用之者,是以遂为虚器[45]。 浙江的情况,则恰恰相反。不仅兵士娴于运用鸟铳作战,而且浙江工匠制作的鸟铳,在全国也最为精良[46]。所以,唐顺之向朝廷提出:“请令东南军门,取其精者数十管,而与善点放者数人至京师,陛下令大臣阅试之,使知有此器而不用,以保全虏人之腰领,其亦可惜也。”[47] 这种鸟铳制作工艺水平的差距,首先是基于明代手工业技术水准的地域差异。明朝嘉靖、万历间的官员张瀚,曾宦游南北各地四十馀载。他在经过实际观察对比后,概括指出: 今天下财货聚于京师而半产于东南,故百工技艺之人,亦多出于东南。江右为夥,浙、直次之。[48] 可见包括浙江在内的东南地区,其工匠技艺的总体水平,要远远高于北方。在工匠普遍精于制作的基础上,还有一个重要的特殊历史因缘,促成了浙江鸟铳独步天下的局面。这就是鸟铳本来为日本制造的火器,“嘉靖间日本犯浙,倭奴被擒,得其器,遂使传造焉。”[49]因得地利之先,浙江成为全国最早获取并仿造、使用鸟铳的地方,鸟铳从此才在中国军队中逐渐流行。浙江的工匠由于最早接触并掌握了鸟铳的制作技术,所以其制作技艺,才会大大领先于其他地区,从而为浙江士兵得心应手地使用鸟铳,提供了最好的装备保障。 浙兵的另一作战优势,是善于步战。戚继光到蓟镇履任后,随即分析蓟镇防区的地理形势,拟订了针对不同地形区域的作战方式。他向朝廷上疏报告说: 兵形象水,水因地而制流,兵因地而制胜。蓟之地有三:平易交冲,内地百里以南之形也;半险半易,近边之形也;山谷仄隘,林薄蓊翳,边外之形也。虏入平原,利于车战;虏入近边,利于骑战;虏在边外,利于步战。三者迭用,乃可制胜。边兵所习唯马,山战、谷战、林战之道,唯浙兵能之[50]。 浙兵擅长步战,是因为他们在浙东抗击倭寇时,主要是在山区步战,积累了丰富作战经验。对此,戚继光讲到:“臣昔在南方,倭俱巢重山叠险,密林深谷。而浙兵俯攻仰斗,无有不胜。此臣躬试,非臆说也。”[51]按照上述戚继光根据不同地形区域所筹划的三种作战方式,当然最好能够调入这些擅长山野步战的浙兵,来承担在险仄的边外山地作战的任务。 浙兵不仅擅长野外步战,同时还善于守城。戚继光云: 使其乘墙而守,亦唯浙兵而守可固。何则?南省邑城,高不逾丈,厚止数尺,复无墩堑偏坡之险,贼动以万数围之,且鸟铳发无不中,吕公车高逾于城,而以浙兵千人守之,累月不下。今边墙既高,临下复有偏坡,杂以品坑。使以浙兵守之,未有不固者[52]。 戚继光在浙江时虽以主动出击倭寇而“战功特盛”,但是调任北边后却能根据实际地理环境和军情的不同,断定“蓟边天险,所贵在守”,改而专主防守[53]。因而善于守城,甚至要比擅长边外山地野战更为重要。蓟镇长城敌台建成后,又增募一批浙兵,其作用就是“专为守台”[54]。 戚继光在其长城防守战术中,屡次提到要倚赖浙兵作为据守城垣的中坚力量: 窃计虏犯之时,臣必首率骁健,登坛拒敌。贼若先以步虏乘险而登,臣当其骑墙欲溃之际,即督南兵杀手数千名,仰而攻之,决期堵回[55]。 戚继光对于浙兵的守城作战能力,充满信心,以为依靠南兵必能逐出冒险登城的北虏,“只恐不得遇,不虑不得胜”[56]。事实上,首批南兵调入后,“黄崖、义院等口,屡被属夷侵犯,守墩南兵,每成堵回之功”[57]。可见,经过实战检验,浙兵已经成为戚继光守卫蓟镇长城一支重要的主力部队。 除了具体的作战技能足以弥补北兵的不足之外,浙兵严明的军纪,也对北地的戍卒产生了重要影响。 浙人虽有武勇的习俗传统,可是在明代抗倭战争初期,浙兵也并不堪驱之于战阵。前引《纪效新书》的记载,足以证明,不经过适宜的军事训练,特别是军纪训练,不可能组建起合格的有战斗力的军队。戚继光讲述其训练浙兵的经过云: 比年倭犯东南,浙兵军门于数千里之外,调四方兵以杀倭。浙人不堪为兵,即有之,辄糜于倭。 自某与今军门谭公昔守台州,共倡练浙兵,请以三年为期。赖总督不夺于方教之日,以别兵杀贼而需其成。至期具题请战,遂从此一无败挫。凡四方所调之兵,尽罢之。故某旌旗所至,悉此辈收功[58]。 经过戚继光等训练后,浙兵已经形成了遵守军纪、听从号令的习惯。而“燕、赵之士,虽多慷慨,然近者锐气尽矣”[59]。北边戍卒的风貌,是绝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军法久绝不行。各偏裨以至士卒,无事之时,尚皆谨慎,尊奉命令。有事之日,与对垒之时,明白欺玩,得躲便躲,得挨便挨。其应对之辞,放肆恣纵,无复名分。甚至刚愎抗傲,不用号令,自为一夥。或以刚恶跋扈,或以柔奸媚免,有何干系之足畏也。此套不能挽回,此心不能警换,便日日操、时时练,长枪大棒,坚军壮马,徒劳心力,徒费帑藏,亦何益于成败之算哉[60]! 这样的边地戍卒,若“骤见军法,不无大骇”,加之燕、赵边地,“去京甚近,流言易生”[61]。所以,戚继光训练北兵,起初颇多顾忌,以为对于这些“木强”的边卒,若是卤莽地直接“律以军法”,必“将不堪”。为此,他特地请求“募浙人为一军,用倡勇敢”。蓟辽总督谭纶也说:“非募吴越习战卒万二千人杂教之,事必无成。”[62]即调集浙兵到蓟镇,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目的,就是让他们为北地边卒作出遵守军法的示范。戚继光的这种做法,确实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史称: 浙兵三千至,陈郊外。天大雨,自朝至日昃,植立不动。边军大骇,自是始知军令[63]。 浙兵对于改良军纪的积极影响,可以提高原有北边士卒的整体战斗能力,其作用或许不在推广使用鸟铳的技能等战术能力之下。 除严格遵守军纪的实际行为对北兵产生了重要示范作用之外,这些浙兵还可以通过言论,影响北兵的观念。对此,戚继光也有所论述: 教练生兵,必用条约告示。兵,愚卒也,目不知书。而告示条约,不得人人尽习。即主将耳提面命,亦未必能信。唯此辈与之共伍中,日夕言之曰:吾主将昔在吾土,所以练吾者,疾病如何恤,甘苦如何同,钱粮如何得实惠;号令如何可信,战阵如何万全,赏如何而明,罚如何而严。人心转换,期年可格。比之耳提面命,加五倍,比之条约告示加十倍矣[64]! 身教之外,再加以言传,使得北边戍卒很快接受了军纪观念,听命于戚继光的号令约束。 戚继光说兵卒为目不知书的愚人,这是就一般情形而言,其实不同地域的士兵,其文化素质,还是有所差别的。与北地戍卒相比,浙兵容易接受军纪军规亦即“条约告示”的约束,与其文化素质较高,从而易于理解上司意图也具有很大关系。戚继光对比两地士兵文化素质的差距说: 南兵南将,凡有条约,上下讲习,信而畏之。此间(案指蓟镇)将领而下,十无一二能辨鲁鱼。复有自己敕谕,不曾记得一字。如练兵条约,连坐保结,节制甚明,其戍边之吏士不识字者,固非得已,识字者且效白丁之习[65]。 差别如此明显,以治理南兵的办法来约束北方的士卒,骤然行之,既不可行,也不敢行,难怪戚继光需要借用南兵作为整顿部伍的阶梯了[66]。 四、浙兵外调的内在动因 从浙江调集而来的南兵,属于召募性质。而浙兵能够积极响应召募,也与当地的人口和经济地理状况具有很大关系。明代隆庆、万历间人于慎行,说当时天下人口,以江浙为最密[67]。地狭人众,生计艰难,便容易在生存的压力下,游移于外地,寻求出路: 绍兴、金华二郡,人多壮游在外。如山阴、会稽、余姚,生齿繁多,本处室庐田土,半不足供。其儇巧敏捷者,入都为胥办,自九卿至闲曹细局,无非越人。次者兴贩为商贾,故都门西南一隅,三邑人盖栉而比矣。东阳、义乌、永康、武义,万山之中,其人鸷悍飞扬,不乐畎亩,岛夷乱后,此数邑人多以白衣而至横玉挂印,次亦立致千金[68]。 其中会稽外移人口占全国游移人口总数比例之高,时人形容竟至“四方之中,会稽之民十得四五”的程度[69]。于慎行指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形,“非越民好游,其地无所容也”。于慎行还明确指出,由于生计艰难,使得浙江人在全国最容易迁徙,若是召募人来开发京东农田水利,“越人之徙燕者,十人而九” [70]。谭纶和戚继光向朝廷请求召募并调入浙兵时,非常自信地说,假如朝廷同意,他们计划马上招徕一万两千人,这些浙人“召之可立至”[71],就是因为浙人本来即普遍有外出谋生的习惯,不存在安土重迁的障碍[72]。 如前所述,调集浙兵到蓟镇,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目的,是用以培训原有北地戍卒。按照原定计划,在训练完成之后,这些浙兵应当遣散返回原籍[73]。最初提出调集南兵时,就有人担心这些来自南方的士兵,“用之不可北,散之不可南”,即作战时派不上用场,遣散时又滞留不去。针对这种疑虑,谭纶在拟议调兵时就提出:“教成之后,留之实边,可使从者半;散之归农,可立遣无遗。”[74]谭纶估计有一半南兵,愿意留在边地垦殖荒地。当时有一些人倡议在京东地区开垦水田,时人称之为“西北水利”,而垦殖水田,迫切需要招徕具有水田种植经验的南方农民,于是人们纷纷想到了蓟镇这些需要遣散的南兵。譬如于慎行讲到: 蓟镇新调南兵,未必尽解。或使流入胡中,为患滋大。不若发充三辅卫所,顶补清勾之缺,而于例外请优给之。即愿开垦水田者,从其自占。如此则京辅之地可实,水田之利可兴[75]。 大力倡导西北水利的徐贞明,更与一些官员做过具体筹划: 予曩上疏报罢,大司马谭公惜予言未行。公又自言,久历塞上,深知其必可行也。王开府寓书于予,肯身任其事。戚元戎欲检南兵之愿农者,唯开府是用。盖往时南人在塞上者少,今南人应募而至者成市。其方行募而未收,与募退而不愿还者,皆可驱之为农,即数千人顷刻而集也[76]。 调集南兵之前人们的顾虑,谭纶留居当地实边恳田的筹划,以及于慎行、徐贞明召募遣散南兵开垦水田的主张,凡此均说明迁徙到外地以谋取衣食,是浙人求取生存的一种比较普遍的需要和趋向。他们不仅愿意从军北上,而且只要生存条件允许,还愿意定居到包括北方在内的外地。应募从军北戍,不过是其大量外迁人口当中的一种特殊形式而已。 五、结语 隆庆以前,蓟门镇的边防,遇袭即屡屡溃败。戚继光履任后,局面顿然为之一改,史称: 自庚戌俺达犯京师,边防独重蓟。增兵益饷,骚动天下。复置昌平镇,设大将,与蓟相唇齿。犹时躏内地。总督王忬、杨选并坐失律诛。十七年间,易大将十人,率以罪去。继光在镇十六年,边备修饬,蓟门宴然。继之者,踵其成法,数十年无事[7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