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是古往今来中国历史的一大“创造” 恩格斯说过:“我们自己创造着我们的历史,但是第一,我们是在十分确定的前提和条件下进行创造的,其中经济的前提和条件归根到底是决定性的。第二,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以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所成为的那样。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而由此就产生出一个总的结果,即历史事变;这个结果又可以看作为一个作为整体的,不自觉地和不自主地起着作用的力量的产物”。(《马恩选集》4卷477页)恩格斯晚年这段经典性论述,可以看作是研究人类的历史创造和解读一切历史事变的钥匙。 “大跃进”也可以称作古往今来中国历史的一大“创造”。它对中国经济的破坏自然重大,而思想影响更其源远流长。毛泽东在领导中国革命过程中,无法摆脱特定社会的经济前提和条件的限制;在领导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过程中,也同样无法摆脱特定社会的经济前提和条件的限制,也仅仅是作为“单个意志”去参与这种创造。这情形就如戏剧中演员与舞台的关系一样,任何生动威武的表演,要受到舞台的制约。舞台的大小、深广制约了演出的规模和持续的时间,甚至也影响到戏剧的成功与失败。这个比喻用之于革命很恰当,用之于建设也同样恰当。毛泽东所导演的“大跃进”,问题就出在大大超越了中国经济政治所提供的现实舞台,这就决定了它不能不归于“失败的命运”。 我们的革命理论是从马克思那里来的,我们的建设也是源于马克思的。马克思去世已经一百多年了,他的学说创始于资本主义发展初期的西欧;那时的西欧正进行残酷剥削、掠夺世界,又周期发生危机。他不可能预见到20世纪将要发生的种种变化。我们必须承认,马克思学说中的社会主义同我们实践过(和实践中)的社会主义是有很大区别的。世界上的无产阶级革命,从俄国到中国都发生在生产力落后、资本主义很不发达的国家。中国比俄国尤甚。这同马克思设想的无产阶级一旦取得胜利,立即实行全社会的共同劳动,共同占有生产资料,直接分配社会产品,取消商品、货币,全部社会生产直接由中央计划控制、调节的状况和条件相去甚远。这种理论与现实的巨大差距,造成长期以来社会主义实践中两种必不可免的趋向:其一,是教条主义地按照经典理论去“复制”社会主义的“原形”;其二,是在现实国情与经典描述明显不符的状态下,去进行属于自己的有特色的创造。当然,上述两种趋向,很大程度上在人们头脑中是同时并存,兼而有之的;就是说,人们常常既有“复制”、“摹写”的一面,又有“借鉴”、“创造”的一面。并且随时间不同也常侧重不同。大体说,着重“复制”的一面趋于保守,着重“创造”的一面显得富于生气和活力,由于领袖人物的马克思主义修养、革命与建设的经验,以及文化性格等等方面的差异,他们在社会主义实践中的思想趋向往往存在某些差异和各具特色。前苏联如此,我们中国亦如此。毛泽东晚年的实践更突出地表现为后一种趋向。他发动“大跃进”主要是为了有所“创造”,有超越前人的意识在内,但整个思想状况又是十分复杂的。中外学者著书立说,对毛发动“大跃进”的动机和原因作各种分析,我们应当将这个历史性的“创造”作更深入的研究,以求解释得更合理一些。 中国的发展模式同世界格局及一定历史条件下人们的心态紧密相关 “大跃进”形成的潜在原因,自然同中国走怎样一条工业化道路分不开。工业化萌芽期本身是受到历史的限制和规定的,西方历史说明了这一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各国工业化、现代化发展道路,大体有四种类型:(一)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模式;(二)较发达社会主义国家模式;(三)新独立的民族国家模式;(四)阶级矛盾解决后不发达的社会主义国家模式。第一种模式以美、英、法为代表,继续实行私有制和完全的市场经济,辅之以海外投资和殖民掠夺,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大量积累社会资本和财富。随着资本结构的变化,国内阶级关系也在起变化,逐渐形成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其中美国上升为世界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仍在世界经济中占一定的领先地位。日本和德国经济的迅速发展和赶上英法,是由于美国的支持和各种内外的原因促成。第二种模式则以前苏联为代表,实行公有制和高度集中的计划体制,按照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原理和国际形势,优先发展重工业和军事工业。三十年代以后,苏联凭借这种经济体制,迅速壮大了经济实力,增长率获得了长期稳定的提高,并使它在卫国战争中顶住了德国法西斯的残酷进攻,赢得了战争的胜利。实行或靠近第三种模式的,主要为新独立的民族主义国家。这些国家刚刚摆脱殖民统治,经济羸弱,但由于殖民统治的影响,独立后大都实行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以私有制和市场为主导。但因其对外依赖严重,以及民族工业薄弱等原因,发展较慢,亦不稳定。第四种模式同第二种模式具有相同性质,一般为革命取得胜利的国家所采纳。差别在于刚刚摆脱帝国主义统治的这些国家,长期的兵燹与社会动乱,使得经济基础极其脆弱,生产遭到严重破坏,起步艰难。但正是这一点,又促使共产党人在夺取政权后,试图以较快速度改变国家的面貌。这就要求他们主动学习第二种模式,即实行高度集中的计划体制,以充分调动全国的人力物力资源,优先发展重工业,压缩人民暂时的物质需求,实行高积累。从本质上说,第四种模式采取的是一种加速型发展战略,即一方面客观基础较差,另一方面又强烈要求改变国家面貌,于是尽可能运用强有力的手段,推进工业化和经济建设的进程,所谓“急于求成”的倾向,很大程度上是从这种模式发展而来的。 按照中国当年的情况选择第四种发展模式是必然的。这不仅是由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理论的规定,即应当采取最能保证社会公正的公有制度,最有可能加快生产的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制度,苏联的榜样又摆在那里;而且,由于我们长期遭到压抑的民族自豪感和革命胜利提早到来,更增加了我们加快发展的愿望。毛泽东在1956年党的八大预备会议上说过一段广为传诵的话,明显表现了这种“跃进”的情绪。他说:“我们这个国家建设起来,是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将完全改变过去一百多年落后的那样情况,被人家看不起的那种情况,倒霉的那种情况,而且会赶上世界上最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就是美国。”又说,“再有五六十年,在钢产量上赶过美国是完全可能的。这是一种责任,历来自诩的地大、物博、人多,你有那么多的人,你有那么一块大地方,资源那么丰富,又听说搞了社会主义,据说是有优越性,结果你搞了五六十年还不能超过美国,你像个什么样呢?那就要从地球上开除你的球籍!所以,超过美国,不仅有可能,而且完全有必要,完全应该。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们就对不起全世界各民族,我们对人类的贡献就不大。”(《毛选》第5卷第296页) 由此看来,中国的发展模式同世界格局及一定历史条件下人们的心态,是紧密相关的。如同斯大林不可能改变以重工业为主的发展战略一样,五十年代的中国也不可能认识社会主义也必须实行市场经济。当时的中国要发展,只有学习苏联,走一种历史规定好了的道路。正如毛泽东所说:前8年照抄外国的经验。 “以苏为鉴”,却未能摆脱苏联模式的影响,反而“创造”出“大跃进”的荒唐局面 从1953年开始,在苏联的巨大援助下,我们边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边展开大规模经济建设,成绩是十分辉煌的。到1957年底,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各项指标已全部超额完成。工业总产值比1952年增长了128.6 %,平均年增长率达到18.40%(世界银行的统计中, 这是当时世界最高增长率之一),超过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原定的14.7%的速度。钢产量达到535万吨,比1952年增长了266%;煤产量1.31亿吨,比1952年增长了96%;粮食产量达到390亿斤,比1952年增长了19%。 同贫穷落后的旧中国比较,这一连串的数字确实是值得自豪的。 但是这毕竟只是中国工业化的起步,离工业化目标的实现还有相当大的距离,离超过美国的目标则更加遥远。旧中国遗留下来的一穷二白旧墟清理完了,但一穷二白的面貌并未改变,因为在这个旧墟上还没有建造起共和国强盛的大厦来。所以毛泽东对这一前进步伐仍感到不满足。早在1955年夏季,他违反自己原来的设想,批判所谓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的“右倾机会主义”,斥责坚持实事求是的邓子恢是“小脚女人”。于是应该“花几代人的时间”(列宁语)完成的对农民的改造,在不到半年时间即告结束。有关这一问题,第二个《历史决议》已有定评。在工业方面,由于受到农业合作化“热潮”的影响,毛在指导思想上急于求成的倾向更加强烈起来。1955年12月,刘少奇向在京中央委员传达了毛关于批判右倾保守思想的谈话:“我们要利用目前国际休战时间,利用这个国际和平时期,再加上我们的努力,加快我们的发展,提早完成社会主义工业化和社会主义改造。”“我们可以有几条路前进,几条路比较一下,要选一条比较合理正确的路线。按常规走路,时间拉得长,成绩不大,这是保守路线。现在各方面的工作都落后于形势的发展,我们有不少同志正走着这条保守的路线。”毛泽东当时还设想八大的中心思想,“要讲反对右倾思想,反对保守主义,”可见其“加速”愿望在心中占有的位置。 薄一波在《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卷)中说:“在我的记忆里,毛主席是在1955年底就提出了‘以苏为鉴’的问题。”这同刘少奇上述传达在时间和意向上是互相印证的。也就是说,1955年至1956年之际,毛已在重新考虑“前进道路”问题,原有发展模式所带来的速度,已不能令他满意,要探索“非常规”的道路与速度;即是说,要采取不同办法,要超过苏联,比苏联走得快些。1956年2月中间, 毛开始分别听取中央34个部委办的汇报,经过思考、比较和总结,4 月作出《论十大关系》的报告。《论十大关系》开篇明义即说:“最近苏联方面暴露了他们在建设社会主义过程中的一些缺点和错误,他们走过的弯路,你还想走?过去我们就是鉴于他们的经验教训,少走了一些弯路,现在当然要引以为戒。”斯大林时期经济发展战略的确存在严重缺陷,主要问题是片面发展重工业,忽视农业,结果长期解决不了粮食问题,而且对农民剥夺过甚,造成经济失衡。毛泽东和中央领导看到了这些缺陷,并试图在中国的实践中加以克服,当然是十分明智的。由于感到经济建设方面中国创造不多,仍处处受苏联经验的限制和束缚,回顾革命年代的教训,毛的心情自不平静,强烈希望从中国情况出发,在建设方面也有所创造,走出自己独特的道路。《论十大关系》中,他批评了苏联和东欧国家片面发展重工业,忽视农业和轻工业,使农民生产积极性受到伤害,提出必须兼顾国家,集体和个人三个方面,正确处理这三方面关系的问题。他还批评过去什么都集中在中央,把地方搞得太死,从而提出发挥中央和地方两个积极性的问题。他论证了正确处理好十个方面的关系,把国内外一切积极因素调动起来,就能够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事业。从1955年到56年春,周恩来在政府工作报告和有关中央会议上,曾提出“又多又快又好”的社会主义建设方针;随后李富春加了“又省”。这八个字为毛欣赏而接受。 但是,从后来的实际效果看,我们不但未能摆脱苏联模式的影响,继续维持过高积累,追求以钢为纲的片面发展,造成经济的严重失衡,而且“创造”出“大跃进”这种荒唐的“运动”。结果比同期苏联经济的损失要大得多。这又作何解释呢?难道我们所极力肯定的“探索”就这样含糊其词地被事实否定了吗?难道我们不应该对所谓“探索”的正反两方面经验,加以科学的总结和合乎逻辑的说明吗? 在成都会议上,毛泽东讲过这样的话:1956年4月提出十大关系, 开始提出自己的建设路线,原则和苏联相同,但方法有所不同,有我们自己的一套内容。我以为,这段话可以作为解释上述疑问的一条重要线索。 所谓“原则相同”,指的是我们仍然承袭斯大林创造的经济模式,即高度集中的计划体制,把工业化特别是重工业的追求放在经济首位,这是为主的东西。前文已经指出,作为不发达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在50年代似乎只能选择这样一种发展模式。同时在理论上,从斯大林起,我们就把马克思主义再生产理论,理解为优先发展生产资料的工业部类,即优先发展重工业,认为这是由社会主义生产目的所决定,也是社会主义制度能否巩固的关键所在,因此必须实行先建设后生活的方针,也就是要高积累,对工业高投入。在中国,则特别要求人们要“勒紧裤带”。早在1958年,毛泽东和梁漱溟之间,就发生过实施“大仁政”还是“小仁政”的争论。道理已经说得很明白,“我们施仁政的重点应当放在建设重工业上。要建设,就要资金。所以,人民的生活虽然要改善,但一时又不能改善太多。”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毛的这些话并非没有道理,中国这样经济落后的社会主义大国,当年国内外形势下,当然首先要加强基础工业和重工业建设。应当指出的是,我们并没有发明新的发展模式,基本上还是在前人计划经济体制的轨道上运行。这就是毛泽东所说的与苏联“原则相同”。在经济结构上,一五计划以苏联援建的156项工程为基础,奠定了突出重工业的建设格局。 因此事实很清楚,1956年前后有关社会主义建设的探索,主要表现在毛的那后半句话上,即“方法有所不同”,“有我们自己的一套内容”。《论十大关系》是一篇重要的理论文献,它从中国实际情况出发,针对苏联建设中畸轻畸重的偏向,用辩证的观点阐述经济建设中的诸多关系,在一定意义上对旧的一套观点有所突破。后来八大提出“三个为主,三个补充”的意见,以及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思想,都可以从讨论十大关系前后的思想中找到源流。这是应该予以充分肯定的。但是,尽管阐述的是经济建设中各种因素之间的关系,兼及政治方面的内容,《论十大关系》并不是一篇经济学文献。虽然问题的两方面都说到了,却没有规定性,也就是说,缺少严格的定性定量的经济指导意义。而经济运行最需要的就是精确的规定性、比例等量化的东西。因此,在很长时期内,我们总有这样一种感觉,就是《论十大关系》在理论上有很多重要的内容,而在具体实行中,却难于照顾到这一面又不丢掉那一面。特别是一股什么风吹来之时,两面性就被冲掉了。这种现象使人想到“大跃进”中不少貌似“两点论”的东西,比如“工农业并举”、“土洋并举”等等,当时都是作为中国工业化的独特性而大加赞誉的,称之为“一整套两条腿走路的方针”。但是,同十大关系类似,这些“并举”更像运动的口号,而不是经济学用语。它们没有准确的经济学定义,因此人们无法掌握“并举”关系的度,也无从了解工业与农业、重工业与轻工业、土法与洋法等之间的比例关系。只是在感觉上认为提出了“两点”,有了自己经济建设的新方法、新内容,可以傲视前人了。结果,“两条腿走路”和“同时并举”,造成了两条腿一起狂奔,土法、洋法一轰而起,完全打乱了正常的经济生产秩序(当年计划经济中的综合平衡规则)。几千万人上山,土高炉遍地“开花”,如回到人类炼铁的上古时代。这就根本不是什么“独创”的问题了,而是虚幻和荒谬,恰恰与经济工作要求的精确与科学背道而驰。在革命年代,靠“农村作风”、“游击习气”战胜了强大的敌人;在建设时期,却不能靠这两手实现工业化。因此,“大跃进”时期那些所谓“有我们自己的一套内容”的东西,表面上似乎是“两点论”,实质上不过是在苏联旧体制之上,运用战争年代行之有效的方法而已。所谓“一整套两条腿走路的方针”,像诗的语言,是形象思维的产物,而非理性思维。结果反而把苏联经济建设中那些弊端扩大化了,造成更大的结构性失衡。以1958年为例,全国上马的大中小型项目成千上万个,积累率由1957年24.9%陡然超过40%,而同期国民收入只比上半年增长22%。这就意味着国家大量挤用消费资金和压低农业投入,来上工业项目,如此何来“兼顾”、“并举”呢?因此,“大跃进”中这一套自诩的“创造”,在经济模式的意义上说来,无非是“新瓶”与“旧酒”的关系,“新东西”没有创造出来,“折腾”和“胡闹”倒非苏联所能比拟。这就不是辩证法所能解释的了。因此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以苏为鉴”,实际借鉴的仅仅是浅层的或操作层次上苏联的缺陷,是一些表面上的东西,而这些表面上的东西又大多“过度”或“无度”。这同苏联模式即其经济政治体制无关,我们仍然在这种模式的旧体制上进行,但在“冒进”上却非苏联所可比拟,他们在几个五年计划中没有出现过我们当年的猛上猛下和“三年困难”时期。他们出现过饿死人,是农业集体化时期的事,同工业发展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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