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今年第1期刊出张令澳先生的《中国没有破译过日本空袭珍珠港的密电》一文后,《蒋介石绝密王牌--池步洲传奇》一书作者吴越先生来信提出不同意见,并转来池步洲先生回忆文章有关片断复印件。应吴、池二先生要求,现将上述回忆文章(片断)及来信公布于下。同时刊出张令澳先生的《我的答复》。希望抗战期间在对日情报部门工作过的人员、档案馆研究人员、民国史研究人员就中国有没有破译过日本突袭珍珠港的密电这个问题,发表见解,公布史料,以期辨明历史真相。 是谁破译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密电池步洲 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事件,表面上看突如其来,实际上却是酝酿相当时日,其先兆脉络,隐约可寻。在事件爆发前大半年里,我们从破译的日密中即已发现其中异兆;在前五天里,我们又作了准确的判断,惜未为美国所重视。关于此事件的来龙去脉,本来可以写得很多;只因我所珍藏的两箱资料,很早即遭抄没,重要密电报无法准确引证,难期完备。以下所写,主要一靠记忆,二则参考战后日本一些文献,拼凑而成。其中有些资料,竟与当年所破译者,若合符节,往往足以反证自己记忆的可靠性,才加以引用。我写这一段回忆录,旨在以当年自己从事破译日密所得的点滴,为这一事件的全貌提供一些比较可靠资料,期其完整,为后世留下一页信史。本人立足于实事求是,绝不欺世盗名,凡有引用别人资料,必注明出处。 1937年以来日本侵华战争,虽占有点与线,无法征服中国大陆,陷于泥足,难以自拔。乃于1940年3月31日树立汪伪政权,7月17日第二次近卫内阁成立,发表声明不以蒋介石为谈判对手,妄图收拾残局。美国随于8月1日突然通过对日禁运法案,这对日本海军蓄谋已久的南进政策无异火上添油。因为日本海军石油贮藏量只够一年之用,一旦禁运实行,则从美国、荷兰将无法购进一滴石油。于是日本决心南进,以求石油资源,军令部并即派员进驻新加坡、夏威夷、巴塔菲亚(BATAVIA),配合行动。终于是年9月23日派军进驻北部安南(即现在越南),紧接着于9月27日签订德意日三国同盟。翌年7月2日,日本召开御前会议,作出重大决定:不惜与英美作战,进驻南部安南。于是日陆军进驻西贡(即现在的胡志明市),海军进驻金兰湾。(见富永谦吾编著《定本太平洋战争》,以下简称《太平洋战争》法国这时亦已向德国投降,由贝当元帅在维奇成立傀儡政府。日德两国东西呼应,逼使法国驻安南总督杜寇(译音)同意以共同保卫安南的形式做到“不流血进驻”。(见《太平洋战争》) 当时我们军技室所侦收破译的日本外交密电文中出现二方面非常奇特的内容: 其一,大约在1941年10月份,日本外务省突然电令西南太平洋各地,包括菲律宾、安南、暹罗(泰国)、仰光、马来西亚、印尼、新加坡以及其他群岛上所有日本使领馆,除留下最简单的LA密码本外,其余各级密码本全部予以烧毁;并颁布许多隐语代号,例如:“西风紧”表示“与美国关系紧张”,“北方晴”表示“与苏联关系缓和”,“东南有雨”表示“中国战场吃紧”(以上各隐语,只凭记忆,与原文或有出入)。尚有其他几十个隐语代号,实在无法追忆。惟有“女儿回娘家”表示“撤侨”,“东风、雨”表示“已与美国进入交战状态”两条,因印象特别深,至今仍记得清晰无误。外务省电令中还明白规定这些隐语代号在必要时都将由无线电广播电台播放,要求各使领馆随时注意收听。 当时我们破译出这些密电报时,有两种理解。日本海陆军南进,迫在眉睫,这完全可以肯定。这样一来,日本必须抽调部分侵华兵力用于进攻南洋,中国战场可以缓和一些。此其一。对“已与美国进入交战状态”一语将信将疑,因为日本南进,占领南洋各地,美国可能由对日禁运转而宣布断绝国交,但直接交战还未必敢。此其二。殊不知据《太平洋战争》记载,日本统帅部与内阁曾于1941年9月6日召开御前会议,决定:“如在十月上旬之前,日美交涉不成功,便决意开战。”这些内幕,我们当时自然无从了解。战后从日本有关文献中获悉,当1941年12月8日偷袭珍珠港时,炮声一响,便同时由日本无线电广播电台播出“东风,雨”这一隐语,重覆多次,旨在通知全世界各地日本使领馆,日美已经开战。 其二,从1941年5月份起,日本外务省与其驻夏威夷州首府檀香山(亦称火奴鲁鲁)总领事馆之间往来密电报突然比前增多,而且内容也起了很大变化。过去系以日本侨民、商权、贸易等情况为主,作为一个总领事馆的职能,本应如此。对于这一类密电报,我们虽亦照译,但并不重视。5月份以后,竟有军事情报杂于其间,特别是完全关于珍珠港美国舰队的情报,立即引起我们的注意与兴趣。 据日本文献记载,当时夏威夷州有人口60万,其中75%集住于奥阿夫岛(译音),珍珠港即位于该岛南岸,为美海军根据地。檀香山市人口约30万。日系市民在夏威夷州有15万,其中8.3万人即住在奥阿夫岛上,这就为日本间谍的活动提供了有利条件。当时夏威夷州的常驻兵力,海军计有战舰8艘,重巡洋舰10艘、轻巡洋舰12艘、航空母舰3艘,连同其他约有100艘;陆军计有1师,空军计有飞机约300架,设施方面有干渠、修理工厂、埋设油池等。 1941年5月份,我们从许多日本外交密电报中破译出两份由檀香山日本总领事馆发给外务省的密电报,内容完全属于珍珠港在泊的美舰情报。初次破译,印象特别深,至今仍能记得主要内容,列之如下。 (一) 发檀香山喜多总领事 收东京外务大臣 一九四一、五、十三(注:日期记不确切)十一日停泊在珍珠港的舰艇如下: 一、战舰十一艘(注:战舰名称现已忘记,下同) 重巡洋舰五艘。轻巡洋舰十艘,驱逐舰三十五艘(或三十七艘,记不清楚)、驱逐母舰二艘,潜水母舰一艘,潜水艇十二艘,另有输送船十余只(注:数字自有较大出入)。 二、航空母舰(附有舰名,忘记)由两艘驱逐舰护航,在×××(忘记)航行中。 (二) 发檀香山 收东京 一九四一、五、二十六(注:日期记不确切)二十四、五日在珍珠港停泊的舰艇战舰六艘(均有舰名,忘记) 轻巡洋舰六舰,驱逐母舰一艘,驱逐舰××艘,潜水艇×艘……(以下忘记)。航空母舰×××(忘记)。 当时我仍在军技室第一组当专员,组长霍实子先生对这两份密电报很重视,命我今后作记录,每月写出一份资料交给他,用意何在,我不清楚。我每月写出资料后,也择要记在一个小本子上。该小本子在“文革”中,第一次抄家时得以幸免。但在第二次抄家前自己扯去不少,只剩几页,多数是数字,颇似流水帐,没有引起红卫兵注意,亦得幸存。此次为写回忆录,曾到图书馆查阅日本战史室资料,仔细核对,没有多大收获。只有几份时日相符的电文,内容稍微详细,可作补充而已。 1941年9月份我们破译出一份由东京发给檀香山的绝密电报,据我幸存的那几页资料所载,大致与日本文献相似,特别是与吉川猛夫所著《珍珠港间谍的回忆》(以下简称《回忆》)比较一致。但仍按我自己的笔记原文,录之如下。 发东京 收檀香山 一九四一、九、二十四 绝密 今后你必须尽量按下列所示,报告舰艇活动状况。 一、珍珠港分为五个水域 甲水域(佛德岛与武器库之间) 乙水域(佛德岛之南及西) 丙水域(东流之江面) 丁水域(中央流之江面) 戊水域(西流之江面及其通路) 二、军舰与航空母舰只须报告其在港停泊者。 三、扼要说明舰型、舰种。 四、凡有二艘以上的军舰靠港时,盼照实登记。 类似上举几份来往密电报,从1941年5月至12月8日偷袭珍珠港事件止,约有六七十份。惜我珍藏的资料早被抄没,几页笔纪断片只不过一鳞半爪,无助于究明全貌。若引用若干日本文献,则迹近剽窃,非我所屑为。我只能就自己记忆所及,概括其主要内容若干项,列记如下。 第一,停泊于珍珠港的美国舰艇的总数,同类舰种的舰数及舰名,要求详细列报。檀香山总领事馆先后多次电告日本外务省。 第二,关于战舰及航空母舰在珍珠港内停泊的位置及出港入港的时间等是来往电报的重点内容,反复查询及汇报。 第三,日本外务省多次电询每周中是星期几有最多的美国舰艇停泊于珍珠港内。檀香山总领事馆经过多次观察调查,回电答称:“是星期日”。这一点很重要,成为后来日本选择12月8日(星期日)偷袭珍珠港的依据。 第四,官兵上岸下海规律,特别是星期天官兵休假起迄时间,也是来往密电报的主要内容之一。 第五,夏威夷天气气象如何问题,竟亦出现于来往密电报中。当时日本和美国都还没有今天所日日常见的天气预报措施,据说气象还是作为军事机密来对待,这就难住了檀香山总领事馆。后来向日本侨民中一个业余天文学家请教,他30年来一直观测天空流星。他说30年来夏威夷地区未曾发生过暴风雨,东西横断奥阿夫岛的山脉,其北面多阴,南面则常晴。亦即说,任何时候飞机都可航行。事后才恍然大悟,这是为着空袭珍珠港所作的气象调查。(注:这一段有一部分取材于《回忆》) 以上五项只是我今天对当年所破译出的密电报内容的粗略概括,至于详情,自无法引用原文作证。 日本外务省与檀行山总领事馆之间何以有上述各种涉及军事方面的电讯往来,当时我们亦不无怀疑。日本总领事馆内是谁担任此项谍报工作?战后,国际上报刊有一些零星记载,风传系一日本海军尉官伪装该总领事馆馆员所干的勾当,但在我们所破译的密电报中没有看到此人的形迹。因为密电文的抬头,多是檀香山(偶而出现喜多总领事字样)与东京(偶而出现外务大臣字样)两个地名,没有其他。这个谜直至《回忆》问世,才真相大白。 此人本名叫吉川猛夫,1912年生于日本爱媛县松山市,1933年毕业于日本海军兵学校。1934年分配到巡洋舰由良号任海军少尉,旋因病疗养二年而退役。1937年起以“嘱托”名义(所谓嘱托并非正式职员,类似我国之临时雇员或特约人员)在军令部第三部工作。1940年5月,他奉军令部命令,上半天以“森村正”的假名在日本外务省工作,下半天仍以“吉川猛夫”的真名在军令部工作。目的在于日后派遣他到檀香山日本总领事馆,挂个“书记生”名义,实际上负责刺探夏威夷珍珠港美国海军基地的情报。原来1940年9月日、德、意三国同盟签订后,日本军令部为加强太平洋岸的情报网,于同年底分别在美国的西雅图和洛杉矶两地派驻海军军人,前者为某少校,后者为某中校,以现役军人负责情报搜集。但到第二年(1941年)春,他们均被美国情报当局监视并以种种藉口驱逐回国。于是就派吉川猛夫(森村正)到檀香山总领事馆去接替该项工作。他当然表面上是由日本外务省派去的,主管总领事馆内有关日本侨民申请脱籍工作。据说日本外务省内知道他的使命的,不过一二人;而总领事馆内知道的,只有总领事喜多长雄一人。他是于1941年3月20日从横浜乘新田丸出发,27日到达檀香山的。 他到任后,即经常乘出租汽车(驾驶员当然是日侨第二代,会讲日语的)四出兜风,旨在观察珍珠港周围军事设施与海军舰只。《回忆》上说:“珍珠港前门警戒森严,而后门却是敞开的”。因为他发现后门有一家小茶馆,是一对日本老年夫妻开的,出售可口可乐、糖果等,顾客多是舰艇上的水手。这里虽亦属于禁区,但外人前来小茶馆吃茶,却不加禁止。这是驾驶员无意中带他到这里来的,他喜出望外,如获至宝,后来也确实从这里获得许多有价值的军事情报。 另有一次,喜多总领事为森村正到任设宴接风,特地在一家日本菜饭馆定下筵席。席间他从宴会厅西南方向望见灯光点点,“噫,此非珍珠港耶?彼处乃是希卡姆飞机场也。吾得之矣!”(见《回忆》)他表面不露声色,内心却欣喜若狂。此家饭馆名曰春潮楼,两层楼建筑,规模颇大,除承办筵席外,还可住宿,女侍全是日本女人。此后他便以种种借口来此饮宴,并带女侍出游,避人耳目,旨在刺探珍珠港动向。有一天他在春潮楼过夜,晨起,打开窗帘,眺望珍珠港,不免大吃一惊。原来“大舰队正在出港之中,港外则驱逐舰已展开,重巡洋舰与轻巡洋舰正在作成序列,而战舰五六艘正从港口驶出。檀香山市街还在沉睡之中。大舰队从静寂无声的奥阿夫岛悄然远去,沉没于南方的地平线下”(见《回忆》)。这一偶然的一瞥却给他带来宝贵的启示:原来美国舰队之出进珍珠港是在黎明和傍晚。于是,他意识到为着彻底掌握珍珠港美国舰队的活动情况以及舰型、编制、标志、只数等等,必须经常住进春潮楼,以便朝夕观测,作成精密记录。他果然这样做了,自然满载而归;同时美国情报机关也以为他沉溺酒色,不予注意,始终不加监视。这样,他才没有暴露身份。同时美国也一直破译不出檀香山总领事馆与日本外务省之间之来往密码电报,始终蒙在鼓里。迨偷袭珍珠港事件发生后,从总领事馆内搜出密码本,当然译出全部密电报,始知总领事馆内潜伏日本特务。但终未查出是森村正所为,最后只得放他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盟军进驻日本,森村正(吉川猛夫)作贼心虚,怕被美军查出受审,于是改名换姓,到处流浪。他深知大城市美军多,日本警察亦多,易被追捕,乃遁入深山,寄身古刹,打扫山门、坐禅、托钵、割薪,自号碧舟居士,历访各地禅家,过着隐遁生活好几年。有一次他从京都偷着回松山市,半夜抵家,得知警察已来追查他的行踪数次,军令部以往同事多被判刑。他怕了,第二天半夜又复出走。直至1951年签订旧金山和约,宣布不再追查一切战犯,他才敢出头露面,回故乡松山市居住。(见《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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