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的这一着名评价,早已成不刊之论,至今仍为人们所熟记。而陈独秀,“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整个运动实际上是他领导的。”毛泽东在中共七大上的另一重要评价,知之者则较少。兴起于70多年前的新文化运动,许许多多的进步知识分子都参与其中,而陈独秀和鲁迅则是其中叱咤风云的杰出人物,他们相知相交,曾是同志和战友,都曾为推动历史的前进,作出了不可抹煞的贡献。他们之间有过理解、合作和友谊,晚年又有过误会、猜忌和怨恨。这便是历史的真实。倘若对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位随意拔高或贬低,甚至抹掉他们之间交往的事实,都是对历史的嘲弄和袤渎。 遵命文学 1917年1月,陈独秀就职北大文科学长,《新青年》也迁至北京,他以此为阵地,集聚起一批文化精英,鼓吹民主和科学的新思想,给死气沉沉、腐朽不堪的北大,带来新鲜活泼、自由舒展的空气。鲁迅也是从阅读《新青年》中,加深了对陈独秀的认识和理解。1917年1月,鲁迅还将自己看过的十本《新青年》寄给弟弟周作人,让他认真阅读。次年1月,鲁迅参加改组后的《新青年》编委会议。他与陈独秀的接触也是从这时开始的。鲁迅说:“我最初看见守常(李大钊)先生的时候,是在独秀先生邀去商量怎样进行《新青年》的集会上。”他在给好友许寿裳的信中又说:“《新青年》以不能发行,书肆拟中止;独秀辈与之交涉,已允续刊,定于本月十五出版。”可见,鲁迅对《新青年》情况十分熟悉和关心。 《新青年》自创刊以后,虽然发表了许多开创新风的文艺作品,确使国人耳目一新,但都不能说是上乘之作。真正能创作出使民众有振聋发聩之感,并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是鲁迅,而这也有陈独秀的一份功劳。 《新青年》迁址于北京时,鲁迅正在北洋政府教育部任职,他不满意于官场的狗苟蝇营,公余时常常抄写古碑,以打发无聊的时光,用鲁迅的话说,他那时“客中少有人来,……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失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这时,唯有钱玄同常来看望鲁迅。他们之间友谊颇深,可以倾心谈笑。钱玄同不屑于鲁迅整日抄古碑、谈佛经等自我麻醉法,告诉鲁迅,陈独秀和他正办《新青年》,需要朋友的支持,希望他做点文章。鲁迅受到启示和鼓舞,答应加入《新青年》的行列,拿起笔投入火热的斗争。 1918年5月,鲁迅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在《新青年》上发表,这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它借助双关的语言和白描、象征、比喻等手法,借狂人之口愤怒控诉绵延数千年的旧礼教是“吃人的礼教”。鲁迅真的要呐喊了,“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1933年,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说,他之所以做小说,是因为“《新青年》的编辑者却一回一回的来信,催几回,我就做一篇,这里必得纪念陈独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又说他的小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尊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愿意尊奉的命令。”鲁迅在这里所说的“遵命”、“听将令”、“革命的前驱者”,究竟是指谁呢?这在鲁迅的日记中可以找到答案。从1920年8月7日到1921年9月26日,鲁迅与陈独秀信函及稿件往来共有九次之多。另外,陈独秀还常常通过给周作人的信,催促鲁迅做小说。如1920年3月11日,陈独秀给周作人的信中说:“我们很盼望豫才先生为《新青年》创作小说,请先生告诉他。”7月9日信中又说:“豫才先生有文章没有?也请你问他一声。”陈独秀不仅催促鲁迅做小说,也催促鲁迅做杂文、翻译外国作品。鲁迅郑重地接受了陈独秀的约稿盛情,在《新青年》和《每周评论》上发表了大量的杂文。他还在陈独秀的支持下,将原来被腰斩的日本武者小路实笃的剧本《一个青年的梦》中译本在《新青年》上重新刊登。除此,陈独秀还建议鲁迅重印《域外小说集》,并自告奋勇联系出版事宜。显而易见,以陈独秀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地位和作用,以陈独秀与鲁迅的接触和联系,鲁迅所指的“革命的前驱者”当然是陈独秀及《新青年》同人,而陈独秀又是其中最主要的一位。 佩服之至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他的文章不仅在《新青年》上发表,还发表在《新潮》、《晨报副刊》等报刊上。至1921年,鲁迅仅在《新青年》上就发表了50多篇文章。鲁迅的小说“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他的作品震撼了青年读者的心,也引起了《新青年》同人的重视和称赞。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英、美、法等国在巴黎召开和平会议,强加给中国人民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竟不能归还中国,而被转让给日本。消息传来,全国震惊。1919年5月初,陈独秀在《随感录》里惊叹:“巴黎的和会,各国都重在本国的权利,什么公理,什么永久和平,……都成了一文不值的空话。……若是靠着分赃会议里那几个政治家、外交家在那里关门弄鬼,定然没有好结果。”他在这一时期发表了大量的随感录,有时一天竟有十篇之多,这一篇篇战斗的檄文,为即将到来的五四运动做了思想、舆论方面的准备。后来,他又起草《北京市民宣言》,真正担当起了五四运动“总司令”的职责。5月4日,北京学生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反对巴黎和会,要求“归还青岛”、“取消二十一条”的集会和游行示威。6月3日以后,这场反帝爱国运动又波及全国,形成狂飙之势。鲁迅十分关心五四运动,关心爱国青年的游行示威,“他怕青年上当,怕青年吃亏”。 正是在五四运动轰轰烈烈展开的时候,《新青年》第6卷第5号发表了鲁迅的小说《药》和四篇随感录。他的作品深刻地总结了辛亥革命以来的历史教训,表现出强烈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精神和彻底的科学与民主的思想,从而充分地表现出他是“听将令”的,“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 《鲁迅日记》1920年8月7日载“寄陈仲甫小说一篇”。这篇小说便是《风波》。8月13日,陈独秀给周作人回信:“两先生的文章今天都收到了。《风波》在这号报上印出。……倘两先生高兴再做一篇在二号报上发表,不用说更是好极了。”陈独秀读完《风波》后,将它发表在《新青年》第8卷第1号上,并致信周作人,“鲁迅兄做的小说,我实在五体投地的佩服。”还说,“豫才兄做的小说,实在有集拢来重印的价值,请你问他,倘若以为然,可就《新潮》、《新青年》剪下,自加订正,寄来付印。”这之后,鲁迅又不断地寄稿给陈独秀,他的小说陆续地在《新青年》等刊物上发表。鲁迅在与陈独秀的交往中,对陈独秀的坦诚和执拗的性格印象极深,他在晚年回忆道:“《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吧,独秀先生的外面是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1923年8月,他接受了陈独秀的建议,把他所发表的十几篇作品,编成集子,题名《呐喊》。 1927年1月,鲁迅应中山大学的邀请,来到广州。此时广州已成为革命的后方,中山大学也有“革命摇篮”之称。中共广东区委书记陈延年对鲁迅的到来极为重视,他召来共产党员、中大学生徐文雅、毕磊等,指示一定要做好鲁迅的工作。鲁迅到中大后,得到共产党员的关心和帮助,他十分感激。一天,鲁迅问徐文雅:“你们的负责人是不是陈独秀的大儿子陈延年?延年我是知道的,我见过他,也认识他,他很有出息。他是我的老仁侄。”陈延年也同他的父亲一样,十分佩服鲁迅的人品和文章,并以“父执”相称。这年春,陈延年离开广州时,要求党内同志要继续做好鲁迅的工作,当有人提出鲁迅是否会变化时,陈延年十分肯定地说:“越到环境不好的时候,他就越能站到我们这边来,鲁迅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分道扬镳 大革命失败后,陈独秀受到批判,后又因坚持托派立场,而被开除出党。而鲁迅在这期间已与中国共产党肝胆相照、休戚与共,成为战友和同志。他们开始分道扬镳,走着截然不同的道路。 1932年10月,陈独秀又一次在上海被捕,全国各界人士为之关注,蔡元培、杨杏佛、柳亚子、林语堂等发起营救。鲁迅对此也十分关心。不过,他的目光毕竟要敏锐得多。11月27日,鲁迅在北京师范大学讲演时,有人问:“先生对陈独秀怎么看?国民党为什么要逮捕他?”鲁迅明确回答:“陈独秀早离开了革命阵线。国民党逮捕他,并不是杀害他,而是要利用他组织一个合法的党,跟共产党进行斗争。”鲁迅所言已经表明他与陈独秀不是同一阵线的战友,所以,言语中也不乏鄙夷和误解。但是,事实又果如鲁迅所言。陈独秀入狱后,蒋介石不断派出说客,怂恿陈独秀重新组织一个政党,以和共产党抗衡。但是,陈独秀毅然拒绝,一再表示决不作蒋介石的反共枪手。次年,鲁迅在回答美国作家斯诺的提问时,还将陈独秀列为当代中国最优秀的散文作家。可见,鲁迅对陈独秀在中国新文学史上的作用的评价,依然是公允和客观的。 1936年春,中共上海地下党在解散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后,提出“国防文学”的口号,鲁迅从维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策略出发,认为这个口号在文学思想的意义上有“不明了性”的缺陷。为此,他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这便是所谓“两个口号之争”。上海地下党的一些领导人容不得鲁迅的不同意见,以“托派”、“内奸”等大帽子压制、排斥鲁迅等人。鲁迅十分气愤,批评他们是“宗派主义和行帮情形”,并对“轻易诬别人为‘内奸’,为‘反革命’,为‘托派’,以至为‘汉奸’”的作风表示不满和厌恶。 托派临委书记陈其昌误会了鲁迅的意思,误以为鲁迅也和自己在同一战线上,于是,便于6月3日以陈仲山的名义给鲁迅去信,对中国共产党进行攻击和诽谤,对鲁迅进行吹捧和拉拢。重病在身的鲁迅阅读此信后,感到气愤和恶心,立即请党中央派到上海的冯雪峰按照他的复函意见整理成文,予以澄清,明确表示自己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他在信中说:“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 陈独秀在狱中闻知此事后大发脾气,他认为陈其昌拉拢鲁迅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并对鲁迅进行攻击,说:“鲁迅之于共产党,无异于吴稚晖之于国民党,受捧之余,感恩图报,决不能再有什么不计利害的是非心了。”1937年11月21日,鲁迅逝世后一年多,陈独秀发表纪念文章《我对于鲁迅之认识》,他说:“鲁迅先生的短篇幽默文章,在中国有空前的天才,思想也是前进的。……真实的鲁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是个人,有文学天才的人。”又说:“鲁迅对于他所接近的政党之联合战线政策,并不根本反对。”“他所反对的乃是对土豪劣绅政客奸商都一概联合,以此怀恨而终。”这时的陈独秀已基本静下心来,持论也较为公正、合理。但是,对于鲁迅晚年同中国共产党的密切关系,他始终是猜忌和曲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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