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是汉学复兴的时代,宋学虽无汉学之盛,但从事者亦代不乏人。考证训诂,汉学据其胜;义理心性,则宋学擅其长。但汉学易被讥为琐碎,宋学常被看作凿空。二者治学手段、方法、途径、职能不同,各有长短。清代汉学与宋学关系如何?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它不仅是清史研究的重要问题之一,同时也是清史研究的难题之一。长期以来,学界存在一种普遍认识,认为清代汉学、宋学二方,各执门户,以己所长议彼之短,甚者认为二者纷纭交争,彼此相詈,按剑操戈,党同伐异。但细检清代诸家所论,此种认识缺少具体分析,且乾嘉时期与道咸以降二者关系也有区别,对此应具体而论,若仅概括二者关系仇若水火,诚非笃论,很难令人惬然信服。辨析此问题,对认识清代学术史,无疑是有益处的。 一 清代初期,学者生当易代,怀陆沉之痛,憾辫发之辱,力矫明末空疏之习。黄宗羲、顾炎武等人垂文作范,提倡经世致用、实事求是之学,为学不分汉、宋。故皮锡瑞说:“国初诸儒,取汉唐注疏及宋、元、明人说,择善而从。由后人论之,为汉、宋兼采一派,而诸公当日,不过实事求是,非必欲自成一家也。”“国初,汉学方萌芽,皆以宋学为根柢,不分门户,各取所长,是为汉、宋兼采之学。”[1]清代前期批宋明理学最厉者是毛奇龄和颜李学派,但此不属汉、宋之争。所以清代前期无汉、宋二学门户之分。乾嘉时期,考据学主盟学界,汉学已成时会,学者多肆力服郑,综核名实,宋学已渐衰微。以往学界普遍认为,此时标汉帜者已成门户,遂启汉、宋二学门户之争,在此问题上,汉学家尤受责难。但从乾嘉时期大多数汉学家的言论中,看不出排击宋学的事实,且多主张消除门户之见的持平之论,颇为可怪者,人们对此却视而不见。 首先,乾嘉时期就有不少汉学家曾就汉、宋二学关系作过辩论,表示了自己的持平看法。这些汉学家认为汉学、宋学各有所长,应取长补短,不应此扬彼抑,互诘不休。如纪晓岚在辨二学之关系时说:“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去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2]在谈到二学各自长短时说:“《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诸注疏,皆根据古义,断非宋儒所能。《论语》、《孟子》,宋儒积一生精力,字斟句酌,亦断非汉儒所及。盖汉儒重师传,渊源有自;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汉儒或执旧文,过于信传;宋儒或凭臆断,勇于改经,计其得失,亦复相当。”[3]不难看出,纪晓岚辨二学之长短,未袒护任何一方,反对峻门户,固壁垒,此乃持平之论,门户之见,与此回殊。所以有人评论这段文字说:“此论出,虽起郑、孔、程、朱于九泉问之,当亦心折也。”[4]乾嘉时期,翁方纲被认为辨论汉学、宋学关系“最为持平”的学者,曾作《考订论》数篇,辩论考订与义理之关系,以持平汉、宋之学,他认为“考订之学以衷于义理为主。”不应嗜博、嗜琐、嗜异,然后可以言考订,“考订对空谈义理之学而言之也。”翁方纲认为,古之立言者,不知有考订,后人有考订之学,是出于不得已,因事有岐出,有互难,有隐僻等,然后考订遂出,所以不应事事皆须考订,即须考订时方考订,也就是说,翁氏既反对为考订而考订的汉学,又反对空谈义理的宋学,正是出于这一原则,他在评论钱载与戴震辨论考订时能破除门户之见:“萚石(钱载)谓东原破碎大道,萚石盖不知考订之学,此不能折服东原也,诂训名物,岂可目为破碎?学者正宜细究考订诂训,然后能讲义理也。……究必以东原说为正也,然二君皆为时所称,我辈出当一言持其平,使学者无岐惑焉。东原固精且勤矣,然其曰圣人之道,必由典制名物得之,此亦偶就一二事言之。”[5]观翁氏所辨,把考据目为手段,把义理视为目的,欲调合二学长处及功能,不为门户异同之争。乾嘉后期,阮元作为学界领袖,主持风会,在汉学、宋学关系上,力持二学之平,他在《国史儒林传·序》中辨二者关系说:“两汉名教得儒经之功,宋明理学得师道之益,皆于周孔之道得其分合,未可偏讥互诮也,我朝列圣道德纯备,包涵前古,崇宋学之性道,而以汉儒经义实之。……我朝诸儒好古敏求,名造其域,不立门户,不相党伐,束身践行,暗然自修。”其子阮福在此文案语中说:“家大人撰《儒林》正传,附传共百数十人,持汉学、宋学之平。”[6]这个评价是符合实际的。 其次,从乾嘉时期某些汉学家对宋学的态度上,不仅看不出汉学家排击宋学的事实,且对宋学推崇备至。如江永以名物象数之学蜚声学苑,但却为朱熹《近思录》作注,并对朱熹等宋儒异常推服:“道在天下,亘古长存,自孟子后,一线弗坠,有宋诸大儒起而昌之,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其功伟矣!其书广大精微,学者所当博观而约取,玩索而服膺者也。昔朱子……为《近思录》十四卷,凡义理根源,圣学体用,皆在此编,其于学者,心身疵病,应接乖违,言之尤详,箴之极切,盖自孔曾思孟而后,仅见此书,……则此书直亚于《论》、《孟》、《学》、《庸》,岂寻常之编录哉!”[7]读了江永的这段论述,谁能视为有汉学门户之私呢?作为戴震的弟子段玉裁终生从事文字音韵训诂之学,但不菲薄宋儒。段氏曾议以戴震配朱子祠,且在《朱子小学跋》一文中写道:“朱子集旧闻,觉耒裔,本之以立教,实之以明伦敬身,广之以嘉言善行,二千年圣贤之可法者,胥于是乎在。……又或谓汉人之小学,谓六书耳,非朱子所云也,此言又悖,夫言各有当,汉人之小学,一艺也。朱子之小学,蒙养之全功也。”[8]此言出自一位汉学家之口,但不囿汉学门户,对宋儒汲汲表彰,治汉学而不废宋学,门户之见何存? 或有人认为乾嘉汉学家,专务考据训诂,不治宋学,这种思潮本身就有尚汉黜宋之倾向,易成门户。持此论者,颇有世上只应有宋学,不许有他学的偏颇。其实尊汉学也并非始于乾嘉汉学家。考据学作为一种实学是承理学空疏之后而产生的。本身就与尊汉相联系,学问各有所尊,不应视为门户。顾炎武作为清代考据学的开山者,其尊汉思想在其著述中已有显露,但并非出于门户,而源于经世思想。其尊汉思想,在所作《述古》诗中可以窥见:“六经之所传,训诂为之祖。仲尼贵多闻,汉人犹近古。礼器与声容,习之疑可睹。大哉郑康成,探颐靡不举。六艺既该通,百家亦兼取。至今三《礼》存,其学非小补。后人尚清谈,土苴斥邹鲁。哆口论性道,扪龠同朦瞽。”[9]所以清人陈澧说:“国朝尊郑君自亭林始也。”[10]顾炎武不独有尊汉意识且有薄宋之肇端。在《与施愚山书》中说:“愚独以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论语》圣人之语录也。’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11]此乃尊汉之萌芽,薄宋之滥觞,无须讳言。顾炎武能开有清一代学术风气,与此不无关系。但此语出自顾炎武之口,人们大概不会讥为门户之见吧! 二 不可否认,乾嘉时期确实出现了一股批判宋明理学的思潮,但这种思潮早就由颜李学派揭竿于清代前期,并非汉学家独家所为,此乃思想领域各自认识不同,而非学科门户之争。这种对清朝统治者提倡的程朱理学的批判,是历史上出现的进步思潮,乾嘉汉学家如惠栋、戴震、钱大昕、汪中、江藩等人都有针砭程朱理学的文字。戴震撰《孟子字义疏证》批判以理杀人的社会,认为“以法杀人犹可救,以理杀人无可活”并谴责宋儒惑于老释之说。[12]与此同时,钱大昕也著文反对宋儒“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妇道观,认为妇女改嫁无可非议。[13]汪中著《女子许嫁而婿死从死及守志议》一文,认为未婚之妇“许嫁而婿死,适婿之家,事其父母,为之立后,而不嫁者,非礼也。”对于某些未婚女子因许嫁之婿死而为之殉者,“尤礼之所不许也。”[14]用古礼来反对宋儒之礼教。应该看到这些汉学家批判程朱理学的思想内容,是思想认识领域中的争论。可是汉学并不是一种思想而是一种学问,所以此不属站在汉学门户上去攻击宋学。如果汉学家以己之征文考献之长讥宋学凿空说理之短,犹可视为门户,但这些汉学家并不反对宋儒重义理的长处。戴震曾说:“圣人之道在六经,汉儒得其制数,失其义理;宋儒得其义理,失其制数。”[15]由此可见戴震批判的是宋儒的思想内容,而非重义理本身。从这一点上来说,戴震并未峻汉学门户而薄宋学。所以皮锡瑞说:“戴震作《原善》、《孟子字义疏证》虽与朱子说经抵牾,亦只是争一‘理’字。”所以他认为江永、戴震、段玉裁等人均“未尝薄宋儒也。”[16]尊汉不一定反宋,王鸣盛是位尊汉极深的学者,可是在谈到汉、宋二学关系时也说:“两家本一家,如主伯亚旅宜通力以治田,醯醢盐梅必和剂以成味也。”[17]钱大昕一向反对治学存门户之私,他批评某些浅学之士“说经必诋郑服,论学先薄程朱,呈一孔之明非无可取,而其强词以求胜者,特出于门户之私,未可谓之善读书也。”[18]他虽与宋儒的某些思想认识有区别,但对宋儒重明道析理、躬行自修十分推崇,在《朱文公三世像赞》中写道:“孔孟已远,吾将安归?卓哉紫阳,百世之师。主敬立诚,穷理致知。由博返约,大醇无疵。山高海深,日丽星垂。浩然之气,入人心脾。庆元党禁,守正靡移。立德不朽,斯文在兹。”[19]作为一个汉学家,如此推崇宋儒,门户之私何见?终清一代汉学家被讥以存门户之见者以江藩为最。因所著《国朝汉学师承记》,用了一个“汉学”,便遭来不少责难,惹出很多是非,被龚自珍批评,遭方东树谩骂,被看作立汉学之门户,自清代迄于今日,对其书攻难纷纭。其实,持此看法者,对江藩之苦心并无深解,汉学、宋学乃清代客观存在之事实。江藩著《汉学师承记》,同时也撰《宋学渊源记》,此别户分门记其学行,在于严体例,能更清晰地反映清代学术之真相。李慈铭评《国朝汉学师承记》之体例说:“谨守汉学,不容一字出入,殊有班氏《儒林传》、《艺文志》家法。”[20]诚如梁启超所说:江藩“将汉学、宋学门户显然区分,论者或病其隘执,然乾嘉以来,学者事实上确各树一帜,贱彼贵我,子屏不过将当时社会心理照样写出,不足为病也。”[21]所著《宋学渊源记》虽逊于《汉学师承记》,但也被人看作“无分门别户之见,无好名争胜之心。”[22]江藩治学虽不取宋学,但对宋儒立身自修却颇推服,他说:“学者治经宗汉儒,立身宗宋儒,则两得矣。”[23]他还举惠栋之父惠半农不反宋儒为例说:“本朝为汉学者,始于元和惠氏,红豆山房半农人手书楹帖云:‘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不以为非,且以为法,为汉学者背其师承何哉’!藩为是记,实本师说。”江藩认为汉学、宋学之区别在于功能不同,不应党同伐异,相互排击,争长论短,并举理学之朱、陆、王之争为戒:“为朱子之学者攻陆子,为陆子之学者攻朱子。至明姚江之学兴,尊陆卑宋,天下士翕然从风。……儒生读圣人书,期于明道,明道在于修身,无他,身体力行而已,岂徒以口舌争哉!有明儒生k24h411.jpgk24h411.jpg辨论宋、陆、王三家异同,甚无谓也。”[24]又说:“阳明之学,不过因陆子之言而发明之,其后为王学者遂视朱子为仇雠,朱子之徒又斥陆王为异端,而攻击者并文成之事功亦毁之,甚至谓明之亡不亡于朋党,不亡于冠盗,而亡于阳明之学术,吁!其言过矣,藩诠次诸君子,于哓哓辨论之家之异同者,概无取焉。”[25]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问世后,因被视为立汉学门户,屡遭责难,但为避免与宋学家构怨,对此一直沉默不语,不见反击文字,其胸中所积不平,曾不得快然一吐,以江藩倜傥狂豪性格,而能如此,实属不易。以上这段文字是借批评门户相争时说出的,好象是说,理学家才是峻门户,相訾毁的,汉学家是不立门户的。 以上所举数家,皆汉学之硕彦,学界之翘楚,但不排击宋学,无过激之言,而多持平之论。何敌若水火之有?在清代,理学常以正统视他学,若与宋儒思想认识不同,则被认为异说或门户,倘若如此,颜元、李塨、王源等人岂不也属立门户,设藩篱?如此好似理学神圣不可侵犯,此乃清代汉学与宋学关系之症结之所在,倘若如此,学术史还有何生机与发展?由于汉学家动辄被扣上门户之私的帽子,弄得汉学家们十分谨慎,处处小心,惟恐惹出麻烦,如汉学家焦循就反复辩论反对设考据之名,以免被指责,应“皆谓之学经,何考据之云?”[26]又如道咸时祁{k24h512.jpg}藻嘱何秋涛续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何秋涛说:“是编当依阮元《畴人传》之例,改为学人传,若特立一汉学之名,宋学家群起攻之矣!”[27]其实“学人传”远不若“汉学传”更能反映乾嘉以降学界的客观事实,不若《汉学师承记》体例得当。汉学家虽惟恐遭谤,但责难、谩骂、恶言仍未得免,而攻汉者反未被视为门户之私,此真怪事,令人不解且不平。汉学家不排击宋学,且只有守而无攻,何耶?这其中原因有二: 首先,就学术自身讲,思想领域内认识不同,易起争端,而宋明理学属思想领域,即尊德性,汉学则属学问范畴,即道学问,不属思想意识,故而不易同宋学产生争论。汉学之功在书籍文献,宋学之长的思维躬行,一是辨训诂,考遗文,一是明道析理,如同今日有哲学、史学、考古学等学科,何相互攻难之有? 其次,就学术的客观环境论,清代自康熙皇帝推崇宋学以来,程朱理学已升为官方哲学,成为统治思想,这也是汉学家很少有人公开反对宋学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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