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应注意“二水”汇流处的山。上文在引用波斯拉施特之记载时,即已提到九河与十河交汇处有一山,名曰和林山,该山被尊称为quttaq,意为“福山”。《元史》卷122《巴而术阿而忒的斤传》对之有着较为详尽的记载:“又有山曰天哥里于答哈,言天灵山也。南有石山曰胡力答哈(Qutlugh Tagh),言福山也。唐使与相地者至其国,曰:‘和林之盛强,以有此山也。盖坏其山,以弱其国。’乃告诸的斤曰:‘既为婚姻,将有求于尔,其与之乎?福山之石,于上国无所用,而唐人愿见。’的斤遂与之石,大不能动,唐人以烈火焚之,沃以浓醋,其石碎,乃辇而去。国中鸟兽为之悲号。后七日,玉伦的斤卒,灾异屡见,民弗安居,传位者又数亡,乃迁于交州。”同样的记载又见于虞集《道园学古录》卷24《高昌王世勋之碑》。表明直到元代,回鹘人心目中仍将漠北时代的这一福山视为当时其国家繁荣昌盛、人民安居乐业的依凭;后来,因失去它而导致了公元9世纪中叶国家破亡、人民离散之悲剧。 契丹则特别崇拜木叶山,在山上“建契丹始祖庙,奇首可汗在南庙,可敦在北庙,绘塑二圣并八子神像。”(注:《辽史》卷37《地理志》、卷56《仪卫志二》、卷116《国语解》。)契丹贵族不管是行军打仗,还是郊游狩猎,都要祭木叶山(注:《辽史》卷37《地理志》、卷56《仪卫志二》、卷116《国语解》。)。如果身不能至,也要望木叶山而祭。史称“辽国以祭山为大礼”,此“大礼”,指的就是“礼木叶山之仪”(注:《辽史》卷37《地理志》、卷56《仪卫志二》、卷116《国语解》。)。与回鹘比较,不难看出,他们都将二河汇流处的山视为圣山。按照传说,木叶山之位置应在土河与潢河之汇流处,地当今内蒙古自治区翁牛特旗大兴乡境内之白音他拉古城(永州)。这种说法对国内外史学界都有很大影响。然亲至此地,即可发现,这一带地方呈一扇形平川,地势坦荡,最高处海拔高度也不超过300米,根本就无山可言。距白音他拉古城最近的山是其西160里的海金山。但不管从其位置,还是从山上之辽代文化遗物看,都不像是契丹所崇木叶山之所在。那么木叶山何在呢?《契丹国志》卷1《太祖本纪》云:“天显二年(927年)九月,葬太祖于木叶山,置州坟侧,名曰祖州,今有庙。”此外,《资治通鉴》、《新五代史》、《旧五代史》等也都称木叶山在祖州。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宋朝出使契丹的使节对木叶山的记载。《册府元龟》卷980载:天成元年(926年)九月,幽州赵德钧奏,先差军将陈继威使契丹还,称:“继威见契丹部族商量,来年正月,葬阿保机于木叶山下。”宋真宗天禧四年(1020年),宋绶出使契丹,在其行程录中亦云:“木叶山本阿保机葬处。”(注: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97。)这些使者之见闻更是推定木叶山在祖州的可靠依据(注:对木叶山位置的考证,可参见孙继民《试论契丹祀木叶山崇黑山》,《昭乌达蒙族师专学报》1990年第1期,第12页;李健才《东北史地考略》(续集),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第142-143页。)。 1996年夏初,在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镇辽上京遗址南塔山坡上,出土了一方辽代高僧圆慧大师的墓志铭。碑文称,圆慧大师是辽代著名高僧,常驻锡于木叶山前的顺孝寺,54岁时圆寂,于寿昌六年(1100年)葬于上京南佛教徒丛葬地。这一记载对确定木叶山的所在不无参考价值。按照惯例,佛僧死后一般都葬于佛寺附近或一个区域内专门的丛葬地,南塔附近佛教丛葬地的墓葬均应属上京或亡于上京的僧侣或佛徒,以此可知,顺孝寺离上京不远。而圆慧大师一生主要活动于上京,也表明他居住在上京附近。推而论之,顺孝寺距祖州城亦应不远,而木叶山位于顺孝寺后,则可证木叶山位处祖州而非永州的海金山。祖州/上京一带的居民大多为渤海移民,以崇佛闻名,目前上京城外尚有部分宗庙、寺院遗址(注:项春松:《辽代历史与考古》,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0页。)。而海金山一带漫布黄沙,人烟稀少,缺少佛教活动的群众基础,山上大多为祭祀契丹先祖的宗庙,单纯的民间庙宇是不大可能位列其中的。圆慧大师墓志铭的发现,为木叶山位置的确定提供了依据,值得重视。 祖州在辽亡后遭金人洗劫,渐成废墟,今所存遗址位于内蒙古巴林左旗达英格乡石房子村。葬太祖之祖陵即位于祖州遗址西侧之祖山中。《辽史·地理志》称:“有祖山,山有太祖天皇帝庙,御靴尚存……东偏有圣踪殿,立碑述太祖游猎之事。殿东有楼,立碑以纪太祖创业之功。皆在州西五里。天显中太宗建。”可见,木叶山亦即辽代所称之祖山,今名仍之,其地与土、潢汇流处尚相距300里以上。那么,契丹之族源传说何以将木叶山东移呢? 契丹传说称其祖先为骑白马的神人和驾青牛车的“天女”。《辽史·地理志》载:“永州……东潢河,南土河,二水合流,故号永州……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相同的记载又见于《东都事略》卷125及《辽史》卷32《营卫志》中。在云南施甸县甸阳镇长官司保存的《施甸长官司族谱》之卷首,插有一幅男骑白马、女骑青牛的明代契丹秘画,并附有一首七言四段秘诗,所描绘的内容实际上就是上述传说(注:孟志东:《云南契丹后裔研究》,第40-45页。)。 类似的传说在回鹘中亦有:“一夜,不[古]可汗卧帐中,见一神灵至,作幼女形。汗畏,伪睡而不敢与之言。次夜亦然,第三夜从其大臣言,随此女灵(即天女)至福山(Couttag)中,共话至于天明。嗣后每夜如是,计阅七年六月二十二日。末夜,女灵与不[古]可汗诀别,而语之曰:‘自东至西,全世界皆归汝治理,可完成汝之命运,善治汝民。’言毕而去。”(注:见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第46页;此处引自冯承钧译《多桑蒙古史》第18页。) 比较两传说,可以看出,前者“天女”曾与神人婚配,并生有八子;而回鹘之传说仅谓不古可汗与“女灵”共话,而未婚配。这里,契丹可汗生八子的传说,使人不由又将其与回鹘联想到一起。《旧唐书·回纥传》载:“(回纥)本九姓部落:一曰药罗葛,即可汗之姓;二曰胡咄葛;三曰咄罗勿;四曰貊歌息讫;五曰阿勿嘀;六曰葛萨;七曰斛温素;八曰药勿葛;九曰奚耶勿。”说明回鹘部落的构成,除可汗之姓药罗葛外,尚有胡咄葛、咄罗勿等八个氏族,号为“内九族”。内九族(回纥部)又与其他八个部落联合,构成部落联盟。《唐会要》卷98《回纥》载:“其九姓:一曰回纥,二曰仆固,三曰浑,四曰拔曳固,五曰同罗,六曰思结,七曰契苾,以上七部落,自国(唐)初以来著在史传,八曰阿思布,九曰骨仑屋骨,恐此二姓天宝后始与七姓并列。”这九个部落,史称“外九族”,回纥部居于统治地位。这里的“内九族”、“外九族”之说又与契丹奇首可汗生八子而为八部落之传说何其相似。 类似的传说不仅见于回鹘、契丹,如果再继续向前追溯,我们还发现这些传说在我国北方民族中其实早已有之。鲜卑有传说云:“初,圣武帝尝率数万骑田于山泽,欻见辎軿自天而下。既至,见美妇人,侍卫甚盛。帝异而问之,对曰:‘我,天女也,受命相偶。’遂同寝宿。旦,请还,曰:‘明年周时,复会此处。’言终而别,去如风雨。及期,帝至先所田处,果复相见。天女以所生男授帝曰:‘此君之子也,善养视之。子孙相承,当世为帝王。’语讫而去。子即始祖也。”(注:《魏书》卷1《序纪》。)此传说突厥也有,只不过是将其中的“天女”换成了“海神女”而已(注: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4。)。说明北方民族中有关“天女”的传说是由来已久的。 有辽一代,在统治集团中,以耶律皇族和述律后族最为尊贵。前者为契丹人,后者回鹘人。《辽史·外戚表》载:“辽史耶律、萧氏十居八九,宗室、外戚势分力敌,相为唇齿……至辽太祖,娶述律氏。述律,本回鹘糯思之后。”在其之后,辽朝帝后大多都出自述律/萧氏,号“应天大明地皇后”。述律氏本为回鹘人,自然熟悉回鹘族源的传说。回鹘发源于二河相会处,而契丹之发祥地正好也位于二河汇流处至木叶山一带。更巧的是,其中一条河名潢河,正好与色棱格河同名(都为“黄河”之意);另一条河名土河,又与秃忽剌河(九河)音近意同。述律氏为神化自己,便不虑土、潢汇流处是否有山,而径直将其祖先固有的传说照搬到契丹中去。特受尊崇的木叶山,在传说中之地理位置便被东移了300余里,附会于二河汇流处,以保持与回鹘传说之一致。这里存在着一个疑问:在回鹘发源地与契丹发源地,各有两条相交的河流,其名称相同,完全有可能是巧合。若然,那么契丹与回鹘如此相似之族源传说是否亦应属一种偶然巧合呢?我认为,假若契丹发源地土、潢汇流处确有一山,那么就难以排除这种巧合的可能性,问题是这里并没有山。推而论之,就只能将这一族源传说的来源归之于回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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