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从郑亚于桂幕事辨析 李商隐从郑亚于桂幕,也是涉及到牛李党争而必须加以论述的问题。朱鹤龄说:“夫令狐绹之恶义山,以其就王茂元、郑亚之辟也;其恶茂元、亚,以其为赞皇所善也……义山之就王、郑,未必非择木之智、涣丘之公。”(注:朱鹤龄《笺注李义山诗集序》。)张采田亦说:会昌中,诗人正书秘阁,对于正在当国的李德裕是由衷钦佩的,只是“遽丁母忧,攀附不及”,诗人既有情于李党,而李党亦非有意疏诗人,“故大中元年遂从郑亚于桂海(注:《会笺》卷三145页。)”。这样,李商隐从郑亚,就成了他去牛就李的一件重大行为,也是诗人属于李党的一个证明。 这种说法值得商榷。我认为,李商隐从郑亚,不是去牛就李,而是“为贫而仕”。 这里,我想对李商隐的经济状况进行一个简略的分析。我们知道,当诗人的父亲去世,他将灵柩归祔郑州附近的“故丘”以后,家中已经十分贫困,甚至连奉养母亲已感困难。后来他在外求仕,依附令狐楚,得到财物上的接济,但他生活仍然很窘迫。他在《上李尚书状》中说:“袁生之门,但闻有雪;墨子之突,曾是无烟。”(注:《补编》卷五。)中进士而授官以后,诗人的经济状况应当有所好转。但几年之后他的母亲去世,居丧期间,他将历年来亲友的馈赠、以及个人节省的盈余全部用来改迁亲属的坟墓。迁葬完毕,经济上又复困窘,他形容这时他们夫妻的生活是“前耕后饷,并食易衣”。(注:《文集》卷六。)服丧期满,他重官秘书省正字,正如他在《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中用一句诗所概括的:“我时憔悴在书阁”。一个“憔悴”,就画出了诗人当时的处境。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李商隐应郑亚的邀请南下桂州。他从郑亚于桂幕的原因,大概有两条,一是官位可望升迁,二是薪俸较京官为丰厚,也就是诗人在《酬令狐郎中见寄》中所表白的:“补羸贪紫桂。” 如前所述,李商隐在秘书省任正字,是正九品下阶。而《旧唐书》本传说他到桂州时,检校水部员外郎,是从六品上阶。只是由于时间太短,所以还朝后未能“依资改转”。(注:参见《会笺》122-123页。)但无疑,郑亚曾经以此相许,李商隐对此也是抱着希望的。 唐朝制度,从初唐到开元、天宝时,朝廷重内官而轻外官。边远之任,用人更轻。但是到肃宗、代宗以后,情况便不同了。元载当国时,因为仕进者都乐意留在京城,便故意“制俸厚外官而薄京官,京官不能自给,常于外官乞贷”。清赵翼《陔余丛考》有一节专论“唐制内外官轻重先后不同”。他还举出了下列史实:“唐书嗣曹王臯传云:臯为秘书少监。上元中京师饥,斗米值数千。臯乞外官,不允。乃故抵微法,贬温州长史……薛邕由左丞贬歙州刺史,家人恨降谪之晚。崔祐甫任吏部员外郎,至求为洪州别驾。其节度使府宾佐有所忤者,荐为郎官;当迁台阁者,皆以不赴取罪去。”(注:《陔余丛考》卷十七。)可见,当时外官俸禄丰厚,人所乐任。李商隐居丧以后,家境困顿。桂幕的职务官阶既高,俸禄亦较厚,他从郑亚之辟,也是合情合理的了。 从郑亚于桂州,是否给了李商隐后来的宦途以很大的影响呢?也就是说,是否因此便受到牛党的嫉恨和打击呢?根据现有的材料,难以得出这种结论。 如前所述,牛李党争是中晚唐上层统治集团内部的一场斗争。考究它兴起和发展的原因,牵扯到四个方面的因素。一是帝王的废立。如武宗之立不由牛党,他上台后就贬斥牛党的宰相杨嗣复、李珏,甚至派中使前往贬所杀他们;(注:《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六。)又据《通鉴》记载,武宗曾经对光王(即后来的宣宗)“不礼”(《考异》附录甚至说武宗曾有幽禁光王、密令处死的事情),光王即位后说,见了李德裕就“毛发洒浙”,(注:《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五。)所以宣宗立,务反会昌之政,起用武宗朝贬逐的牛僧孺、李宗闵、崔珙、杨嗣复、李珏等,而将李德裕一贬再贬。二是宦官的利用与挑拨。如大和八年九月,王守澄、李仲言、郑注皆恶李德裕,以山南西道节度使李宗闵与李德裕不相悦,引宗闵以敌之。(注:《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五。)果然,二李之争起,李德裕被逐。三是政见的分歧。如对待吐蕃维州副使悉怛谋归唐问题上,牛僧孺、李德裕的见解正相反对。在对待藩镇的态度上,两党也有所差异。(注:《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四。)其四是无谓的宗派倾轧。认识了党争产生并垂四十年的复杂原因,就可以避免把它简单化和绝对化的倾向。 再者,党争的双方也并非始终和绝对对立着的。有时,他们也同时遭到贬逐,如甘露之变前夕。有时又互相救助,如会昌元年杜悰求助于李德裕,李德裕、陈夷行为救牛党宰相杨嗣复的性命,在延英殿向武宗“泣涕极言”。(注:《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六。)而且作为上层集团的个人,他们的“党属”也并非绝对不变的。比如李宗闵最初曾为裴度所提拔,裴度被认为是亲近李党的人。按理,李宗闵应为李党中人,但他后来却成了牛党首领。元稹本与李宗闵厚善,但元稹在翰林时,又曾与李德裕、李绅“情意相善”,合称“三俊”,在穆宗长庆初并参与了党争中著名的弹劾李宗闵请托一案。同时,元稹又是白居易的好朋友,白居易的兄弟白敏中被认为是牛党。又如李固言,被认为是牛党,但在甘露之变以前,又曾“锻炼杨虞卿狱”,打击牛党人士。又如柳仲郢素与牛僧孺善,而李德裕也重用他。柳仲郢很感激,对李德裕说:“不意太尉恩奖及此,仰报厚德,敢不如奇章公门馆!” 这里举出上述史实,是为了说明,在党争问题上,简单化、绝对化的认识是不妥当的。既然上层人士可以变换“党属”,沉沦下僚的李商隐,娶了一个非牛非李的王氏女,从郑亚到桂州当了一年的书记官,是否会受到牛党那样深刻的嫉恨呢?我以为是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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