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张謇在厂中地位,不同于官督商办、官商合办企业中的官方“监督”,事实上,如他自己说是“介官绅之间,兼官商之任,通官商之邮”。作为商务局总理,又是奉命办厂,他是官方代理人。从他二十多年主持厂务,一直独断专行看,官方的身份带来许多特权,故大生厂自建厂起便获得减免厘税的优惠,在通海地区实际上处于垄断地位,远非一般民营企业可比。但作为厂主,他又是商股利益的总代表,曾多方抵制官方过多干预,保证企业的正常运转,张謇的双重身份,使他有较大的活动余地。 其次,洋务企业在利益分成上,最大特色是官息极重。张之洞办的汉阳铁厂1896年改为官督商办时便规定每出铁水一吨须还清官垫一两,垫款还清后照抽,张之洞称这是“以为该商局报效之款”〔23〕,简直是强取。大生厂因有官机折价的官股存在(占全部投资的56.17%),所以官息极高,达八厘以上,在没有投产前,官息照付。但不同的是,张謇对工厂盈利的分配,除保证官息外,“余利”作了较合理的分配比例〔24〕,不仅股东得利,各级管理人员也能分润,这有利于加强管理人员的责任心和工厂的凝聚力。 第三,洋务派所办企业如衙门,如汉阳铁厂,“用人、理财、筹划、布置……及一切应办事宜,遵照湖广总督札饬,均由督办一手经理……但随时择要汇报湖广总督查考。”工厂实行准军事管制,“派营勇驻扎弹压”〔25〕。大生厂有因袭洋务企业的一面,用了巡丁,但更多的是学了上海外资企业和私人企业的管理经验,因事设人〔26〕。张謇手订的《厂约》,明确规定各级董事、执事的职责,与洋务企业因人设事,机构重叠、臃肿是完全不同的。 第四,张謇比较尊重商股利益,在公司法未颁布前,每年必撰一“说略”,将工厂情况向股东公布,征求股东意见;公司法颁布后,则依法召开股东会,向股东作汇报,这又是洋务企业名曰官督商办、实则“侵占商业而为官办”,“挟官以凌商”〔27〕所不可同日而语的。 以上实例,已足以说明大生厂的“绅领商办”是官督商办走向商办的过渡形式。在清末最后十余年间,它无疑是使企业获得最大生存空间的一种模式。当张之洞的洋务企业赔累不堪,不得不将汉阳铁厂由官办改为官督商办,纱麻四局由官督商办进而交由商人承办时,大生厂却蒸蒸日上,由一个厂接连办了几个分厂,垦牧公司等企业也接连上马,另是一番景象。大生厂的发展,主客观原因有多种,但体制上比较宽松,经营上比较灵活,并日益向民营企业靠拢,应是重要因素。 张之洞与张謇在中国近代化道路上的位置,仿佛是一个时期的结束和另一时期的开始。从六十年代开始的洋务运动,张之洞是殿军;而民营企业虽不始于张謇,但办得象大生厂那样形成规模和集团的,当首推大生。张之洞与张謇的地位都是不可替代的,他们开创的业绩,应受到后人景仰 。 两人在中国近代化过程中的不同位置,除了时间上的差异(张之洞洋务活动如从1881年督晋算起要比张謇早十几年),行业上的差异(张之洞的近代企业以钢铁为中心,张謇则以棉纺为中心)外,还与两人出身、经历与背景不同有关。张之洞出身于官宦世家,早中甲第,官场顺遂,张謇曾说他有“少爷气、美人气、秀才气、大贾气、婢妪气”〔28〕,话虽刻薄,但官气、骄气、娇气在张之洞身上都有明显体现却是事实。经元善亦曾批评张之洞“有畛域之见”,“有阶级之见”,湖北“官气之浓甚于沪,最是商情所大忌。”〔29〕张謇则不同,他出身农家,少年务农,长期当幕僚,科场更不顺利,家乡通州又地接资本主义发展中心上海,耳濡目染,所以很早便为工商者立言,以致随时代前进,由翰林公走向兴办实业道路,成为资产阶级代表,投身立宪。直至辛亥革命爆发,他向清廷作“最后之忠告”后,转向革命。张謇一生体现了由封建士人向资产阶级转化的轨迹。张之洞虽以懂洋务著称,一度也支持维新运动,但当维新派受挫,“复由新而返旧”〔30〕,加以他与清王朝关系,直至晚年,还站在清政府立场上,压制铁路商办要求,以粤汉铁路督办大臣身份出卖路权,因此终其一生,张之洞一直是洋务派官吏、清王朝的忠臣。 无论是张之洞的洋务企业或是张謇的大生集团,最终的命运都是不妙的。张之洞的汉阳铁厂交由盛宣怀按官督商办形式接管后,盛除了中饱私囊,又勾结日本财团,将铁厂合并于汉冶萍公司,终将这个曾号称东亚第一的钢铁企业拱手让给日本财阀,完全违背了张之洞办厂的初衷。大生集团虽有过一段黄金岁月,但为时不久便负债累累,张謇虽一再抵制日资的鲸吞,但到本世纪二十年代,也不得不被江浙财团所接收。江浙财团的后台也是外国资本主义,这也是张謇始料不及的。形势比人强,在旧中国,即使如张之洞、张謇这样的强人,如不同帝国主义同流合污,就会败下阵来,这就是中国近代化历程告诉我们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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