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关切与理解是“儒者气象”对待批评客体的一种气度,雍容与平和则是“儒者气象”所倡言的批评风格。《论语·先进》记孔子语:“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摒弃好勇斗狠性格,追求调和不偏的心性修养境界,显然是儒家所亟亟提倡。 然而,批评界从来是切齿之声相闻,充塞着“箭林石雨般”的攻讦。钟嵘所说的“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竟起,准的无依”,生动地描绘了批评界门户之间无原则的攻讦和个人之间无原则的吹捧。这一情形,在域外批评界中也存在,高尔基说:“批评家们分成小集团,猛烈地互相争论、攻击,同时把许多明显的偏私、傲慢、私情、嫌恶,归根结底,把个人主义带到这个未必有成果的工作中去。”蒂博代也指出在法国批评界中的“同行间的嫉妒,文学职业固有的竞争和怨恨使某些艺术家恼羞成怒,骂不绝口”的粗暴的批评是“作坊批评”。 纪昀则不同,他抨击批评中的攻讦与谩骂,倡导一种雍容大度、心平静气的批评风度。 雍容大度、“和气平心”的批评,首先意味着反对批评中的肆意詈骂。明人陈建著《学部通辨》,“痛诋陆(九渊)氏,至以病狂失心目之”。纪昀批评他“以善骂为长,非儒者气象”〔18〕。明人程瞳与陈建遥相呼应,以《闲辟录》一书“辟陆、王之说”。纪昀指出,程氏之说虽“不为不正”,但“门户之见太深。词气之间,激烈已甚,殊非儒者气象”〔19〕。程、陈二人“均谓之善骂可也”。清人史荣著《风雅遗音》,“于旧音舛谬之处,动辄谩骂,一字之失,至诋为全无心肝”。纪昀将这种风格斥之为“殊乖著书之体”〔20〕。批评中的肆意詈骂,是毒化批评氛围的污染剂,摒弃这种非理性的谩骂,正是走向理性批评彼岸的首要步骤。 批评中的谩骂、攻讦与相互报复无疑是孪生兄弟,廊清批评界空气,必然要以雍容大度去反对报复往还。明人郝敬撰《毛诗原解》,“大指在驳朱传改序之非”,“立意与《集传》相反”。对于朱熹《集传》,纪昀亦有不同见解。朱熹关于《诗序》“皆是后人杜撰、先后增益凑合而成”之说,便为纪氏甚不赞同。但是,纪昀不同意全盘否定《集传》对于诗经研究的独到贡献:“《集传》亦确有所偏,而不能全谓之无所发明”〔21〕。更反对郝敬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报复:“敬徒以朱子务胜汉儒,深文锻炼,有以激后世之不公平,遂即用朱子吹求小《序》之法以吹求朱子。是直以出尔反尔示报复之道耳,非解经之正轨耳。”〔22〕。 宋人胡寅是纪昀少加首肯的学者,他持论严苛,“不近人情,不揆事势”。“其论人也,人人责以孔、颜、思、孟,其论事也,事事绳以虞、夏、商、周”〔23〕。清人朱直撰《史论初集》,以苛刻之论反击胡寅,“每诋寅为腐儒,为朦朦未视之狗,为双目如瞽、满腹皆痰;为但可去注《三字经》、《百家姓》,不应作史论;为痴绝、呆绝、稚气、腐臭”。纪昀虽然颇不满意胡寅的严苛,但也反对朱直“词气太激,动乖雅道”。在他看来,尽管胡寅“刻酷锻炼,使汉唐以下无完人,实有以激万世不平之气”。但是作为批评家,“当平心而论是非,不必若是之毒詈”〔24〕,以示报复之道。 对于喧嚷已久的汉、宋二学之争,纪昀也敏锐地觉察到其间攻击报复的底蕴,“攻汉学者意不尽在于经义,务胜汉儒而已;伸汉学者意亦不尽在于经义,愤宋儒之诋汉儒而已。各挟一不相下之心,而又济以不平之气,激而过当,亦其势然?”〔25〕 诚然批评中的争论与商榷是批评生命和健康的标志,一旦这种争论甚或争吵停止,三分天下归一统,批评就要遭灭顶之灾。但是,健康的争论是以“打开最广阔的视野”为前提,“激而过当”的报复则早已游离批评本体,专注于“务胜”论敌这一批评外的目标。至此,批评的价值和意义已化为乌有。纪昀反对批评异化为报复谩骂,倡言雍容大度、和气平心,;正是为了维护批评的纯洁性,而雍容大度批评风度的提倡,不仅使纪昀的学术批评在深厚重中溢出圆融通达的色彩,而且从一个不甚引人注目的侧面生动展示出富有东方色彩的、以含蓄内向和矜持不露为特征的中华文化性格。 西方文艺理论家韦勒克在谈到现代批评时有一段睿智的议论,他说:“无论现代批评可能取得多大成就,具有何等的独到之处,我们都不应该忘记,它提出的问题以前就有人提出过。”〔26〕对传统批评的经验事实和理论事实展开深入研究无疑是构建当代学术批评宏大体系的关键性路径。纪昀的批评观念以及娴熟运用的多元批评方法代表着中国古代学术批评的最高水平,以现代批评学的眼光去清理这笔文化遗产,从中捕捉理论思维与方法论上的闪光元素,进而“因端生悟”,理所当然是当代学子的一大任务。 注释: 〔1〕〔2〕《总目》,卷三二,经部,《孝经正义》条。 〔3〕《总目》,卷一四,子部,《尚论篇》条。 〔4〕《总目》,卷六六,史部,《甘一史识余》条。 〔5〕《总目》,卷一五,集部,《毗陵集》条。 〔6〕《总目》,卷一八七,集部,《成都文类》条。 〔7〕赵翼:《廿二史札记·魏书多曲笔)。 〔8〕《总目》,卷四五,史部,《魏书》条。 〔9〕《总目》,卷四五,史部,《魏书》条。 〔10〕参见《魏晋南北朝史论集》,中华书局1963年版。 〔11〕《总目》,卷四五,史部,《魏书》条。 〔12〕《总目》,总五七,史部,《名臣碑传琬炎集》条。 〔13〕《总目》,卷一四,子部,《脾胃论》。 〔14〕《总目》,卷五0,史部,《藏书》条。 〔15〕《总目》,卷二,集部,《张小山小令》条。 〔16〕《总目》,卷五七,史部,《名臣碑传琬炎集》条。 〔17〕《总目》,卷首,《凡例》。 〔18〕《总目》,卷九六,子部,《学部通辨》条。 〔19〕《总目》,卷九八,子部,《东莞学案》条。 〔20〕《总目》,卷九六,子部,《闲辟录》条。 〔21〕《总目》,卷八,经部,《风雅遗音》条。 〔22〕《总目》,卷七,经部,《毛诗原解》条。 〔23〕《总目》,卷八九,史部,《读史管见》条。 〔24〕《总目》,卷九0,史部,《史论初集》条。 〔25〕《总目》,卷一五,经部,《诗类小序》。 〔26〕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一卷,第6页,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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