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观念的世界史所面临的挑战似乎势不可挡。正如Reinhardt Koselleck的着作已显示的那样,因为过去所产生的系谱与例外的绝对数量,在单一的语言环境里重构观念与术语的历史性发展已然是不可估量的。用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的话来说,“语言系统”(langue)只作为大量的个体“言语”(paroles)及其历史而存在。想像一下在世界范围内做同样的事! 上文曾提及,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也”是由我们用来描述它的语言所制造的。这个“也”字强调了语言当然明确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结构特徵,但并没有穷尽我们关於世界的经验。尽管一些後现代思想家主张我们也是身体,我们以身体在世界上经历了许多。这里有一个超越的部分,即实在超过思想之处,借此,在语言与实在、概念与事物之间的非同一性的关系得以成立。笔者主张,此中正孕育着观念的世界史可能发展的种子。一方面,如阿多诺(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所言,我们拘限於“语言的监狱”。①概念限制着物质对象,使其可被操控,不论是为了人类精神(知识、美学)还是物质(农业、医药、美食等)方面的需求。另一方面,概念并不能将实在完全归纳入意义。总有一些超过世界上各种概念化的东西,它们避免了被简化为概念。通过这些超越的部分,我们可以理解观念所处的社会-历史情境,而不会将其发展设想为渐近地接近一个永恒的真实(如实证经验主义),且不会将真实本身简化为我们用来理解它的表达方式(如後现代相对主义或社会建构主义)。 正是从自然与历史的斗争中--这两个概念在没有陷入本体论的教条主义或後现代的相对主义时并不能被区分--得出了表述物质世界与人类社会的代谢关系的概念,并有可能会成为发展观念的世界史的富有成果的平台。紧随阿多诺,我们应当接着说,“概念不仅适用於非概念的、物质特徵,也出现於其具备一定历史性情境和条件的遭遇中。”②经过不同历史语境的概念群的变迁而存活下来的,正是非概念的、与思想相对的多余的物质现实。成为全球性的思想史,需要关注观念及生成它们的社会之间的叠覆关系。 向着“观念的生态史” 如果语言的特殊性是发展观念的世界史的主要障碍,概念与物质现实(即自然与社会环境)之间的非同一性关系则是一项认识论条件,它可以有助於既是比较的(元分析)、也是实质的(作为历史进程)全球思想史的发展。它始於这样的意识,即观念是一直、也必须情境化的--定位於其物质的、社会-历史的语境中。正是思想的历史性体系,构成我们研究的对象以及我们用来解释它们的概念工具。这意味着知识本身就是一直、也必须情境化的知识。因此,这意味着我们用来理解过去的概念工具,以及构成我们探究对象的观念、信仰、仪式与实践的概念群,既在其自身的制度、习俗、风格、隐喻和推理模式等之中交错,相应地,这些制度、习俗、风格、隐喻、推理模式等亦反映了该领域及其实践者在各自历史、文化、社会、经济、政治与物质情境中的不同定位。笔者所使用的概念对於过去的概念来说,既非中立亦非完全相同,因为我们生活在相异的物质和社会-历史世界中。当前协调过去,社会-历史条件协调我们的概念。 一部观念的世界史必须始於这样的双重认识。今天对於全球或世界史的兴趣当然有着不同的动机与议程。它不仅处於19世纪和20世纪以国家为中心的史学的对立面,而且见证了历史学家在新自由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当下的处境。 笔者愿意将这种诠释的方式称为“生态史”,既在一般生态层面的释义(由Ernst Haeckel於1866年提出),亦在语源学③的更广阔的释义中使用术语“生态”。後者作为事物之间关系的研究--观念,在思想史中,还有个人、群体、运动、党派、民族-国家、实践、植物、动物、关系、制度、意识形态等--亦研究事物所处的环境(物质、社会、语言和概念上的)。笔者愿意将其考虑为某种没有简化主义和决定论偏差的历史唯物主义。 这种“生态”方法具有四个优点。首先,它要求我们“以其本身的术语”来理解过去--我们仍必须谨慎地使用这个流行的表达,因为,呼应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理解那些“术语”可能是什麽,及它们可能实际上意味着什麽经常是特别困难的。“以其本身的术语”意味着观念和思想的系统需要在我们将其与其他文化地域的相似物并列比较之前,亦在我们追踪其跨越文化和地理时空的动向之前,被理解和诠释为是从其本身的社会-历史情境中生发出来的。其次,生态方式允许我们使用“连续性”和“改变”的比喻,而不必将其归纳入包含天命、目的论或阶段的形而上学或本体论的图式。这意味着识别偶然性的必要性,以及重估历史事件的重要性--如William H.Sewell所言,一部“多事”的历史。④第三,它有助於在分析具体历史事件或进程时,展开全球化的方法。地方事件有着全球化的後续,反之亦然,全球事件及进程只有通过其地方化的表现才可呈现。第四,它恢复了物质环境的图景,即是既作为条件又由社会发展所限定条件的关系的“历史性”系统。 那麽,观念的世界史是否可能?它是可能的,但如笔者在本文中显示的那样,这是一项较其他历史书写的领域面临更多障碍的工程。最大的局限,是观念依赖於表达它们的语言。跨越社会-文化空间和历史时期影响着观念,同时,观念也影响着吸收了它们的社会。 思想史需要将表达观念的社会与物质环境纳入其调查研究,笔者称此种需要为“生态史”。笔者将其描述为一种这样的途径,它认识到我们对於过去的理解有着不可避免的被仲介性(mediatedness),因此主张一个既是批评的、又是解释的历史概念。像在视差中一样,这是一个动态的理解过程,它将时间、空间和文化上的两种不同的情境并列:它既属於观念与思想者,也构成了我们探究与拥有的对象。最後,笔者认为,将观念置於其社会语境的思想史,有利於拓宽学者的研究以达致一个更广阔的地理范围。这样一部观念的世界史,会将全球构想为既是元分析的范畴,又是历史性的进程。 这是可能的吗?谁知道呢!我们需要先行尝试。 注释: ①Theodor W.Adorno:Metaphysics:Concepts and Problem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68. ②Deborah Cook,Adorno on Nature,Durham,UK:Acumen,2011,p.11. ③在字面和比喻意义上意为“房屋”、“住处”(house,dwelling),它也是英语“经济”(economy)一词的语源。 ④William H.Sewell,Jr.,The Logics of History:Social Theory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Chicago &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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