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 “我们中国二千多年以前,孔子便有这项思想。他曾说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不过当孔子那个时代,只有思想,没有事实。到了现在,世界上有了这个思想,也有了这个事实。人家都要做主人翁,承认用这项主义的政体,才算是上上的政体。所以民族主义到了现在便发达到了极点。”〔6〕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过去“只有思想”,现在却“有了这个事实”。孙中山是观察当前的世界发展趋势而援引“大同”的,是对中国的前途充满信心而向往“大同”的。它与儒家的怀念往古,叹息“今不如昔”,对前途缺乏信心是有根本不同的。他是从革命需要出发,“能用古人而不为古人所惑”,和儒家的奉经书为圣典,以“大同”为“往而不复返”也是不同的。 三 在近代思想家中,康有为曾描绘“人人极乐”、“愿求皆获”、“天下为公,无有阶级,一切平等”的“大同境界”。但他与孙中山的论述“大同”却有不同。 康有为确曾较早孕有大同思想,后来还写了《大同书》。他在先前写的《孔子改制考》中就说:孔子以前的历史,是孔子为了救世改制的目的而假托的宣传作品。“六经以前,无复书记,夏、殷无征,周籍已去。共和以前,不可年识,春秋以后,乃得详记”〔7〕, 孔子是“制法之王,所谓素王也”〔8〕。孔子的“托古”,是为了改制; 孔子要改制,又依赖“托古”。这是因为“荣古而虐今,贱近而贵远”,是“人之常性”,“非托之古,无以说人”〔9〕。尧、舜、禹、汤、 周文武的“盛世”,不是古代实有,而是“托之以言其盛”。孔子处在乱世,向往的却是“大平盛世”。为了“改制”,为了“救世”,于是“托古改制”。康有为的学生梁启超也述其师说:“孔子盖自立一宗旨而凭之以进退古人,去取古籍,孔子改制,恒托于古,尧、舜者,孔子所托者,其有无不可知,即有亦至寻常,经籍中尧、舜之盛德大业,皆孔子理想所构成也”〔10〕。 康有为以“六经皆孔子所作”,孔子是“制法之王”,这样就推翻了孔子“述而不作”的旧说。长期以来,儒家总把孔子说成是“信而好古”的古代文化保存者,于是言必称三代,“世愈远而治愈甚”,形成厚古薄今,眼睛向后看,陷入退化论的泥潭,也成为封建顽固派用旧制来压制改革的护身符。康有为力反旧说,谓三代盛世是孔子“托之以言其盛”,以为“远者必忘,故当近;旧者必坏,故当新”。旧者必坏,就不能泥守旧法;新者必兴,故当变法维新。《孔子改制考》刊于1898年〔11〕,类似的文章发表更早,应该说,康有为“大同思想”孕育较早。他以尧、舜、禹、汤为孔子“托之以言其盛”的论调也早于孙中山,他不愧为“先进的中国人”。但是,康有为的“大同”思想和他后来写的《大同书》却与孙中山所言“大同”,有着显著不同。 首先,康有为把“大同”的实现说得遥远无期,只能循序渐进,不能“一跃操飞”,是为他的改良主义政治目的服务的;而孙中山则以为现在“世界上有了这个思想,也有了这个事实”。 康有为在戊戌变法前,把二千多年的中国封建专制制度说成是“升平世”(“小康”),实行君主立宪的资本主义制度,就可渐入“大同之域”,是引导人们向前看的。政变以后,却把当时的中国,由“升平”倒退到“乱世”,而“大同”则遥遥无期,说什么“合同而化,其在千年乎?其在千年乎?”〔12〕“方今列国并争,必千数百年后乃渐入大同之域”〔13〕。那么,“大同”的实现,尚需在千百年后。他更改“大同”三世说,制造进入“大同”的不少阶梯,只能循序渐进,不能“跳渡”,不能“躐等”。 孙中山则说:“从前是一人做皇帝,现在四万万人作主,就是四万万人做皇帝,虽然没有见过,但是老早便有这种理想。譬如孔子说:‘天下为公’。又有人说:‘天下者,是天下人之天下也’,就是这个理想。我们革命是实行三民主义,也就是这个思想”〔14〕。提到“天下为公”的“大同”理想。又说:“不过当孔子那个时代,只有思想,没有事实,到了现在,世界上有了这个思想,也有了这个事实”〔15〕。他不是如康有为那样以为“大同”的实现遥远无期,不是要经历“升平”再到“大同”那样循序渐进。 其次,康有为的“大同思想”酝酿较早,而《大同书》的撰述却迟。《大同书》所说的“大同”,是指略如美国、瑞士式联邦政府的资本主义共和制度〔16〕,并以典型的资本主义为蓝本。他所说的“去国界”,只是“无帝王、总统位号”,“无世爵贵族”〔17〕,也就是说:废除各国封建的君主制度,建立一个资产阶级共和国形式的“世界”,不是“公产”的社会。他所指的“公产”,不是从消除阶级的私有财产出发,而是从平等独立、天赋人权的资产阶级民主观念出发。所谓“去家界”、“去产界”,也只是把资产阶级的平等命题来代替社会革命的命题,只是企图消灭封建家族制度而不是“公产”。 孙中山呢?却是注意广大人民的利益,特别注意到占人口最多的农民的利益。他说:“我们要为人民谋幸福,就要为大多数人谋幸福”。“中国几千年来立国,大多数的人都是农民”〔18〕,应该注意农民的利益。“照中国的现状,依人民的要求,来规定这个政纲。人民做不到的,我们要替他们去做,人民没有权利的,我们要替他们去争”〔19〕。在《三民主义·民族主义》中还说:“要促进中国国际地位平等、政治地位平等、经济地位平等,使中国永久适存于世界”〔20〕。孙中山在动荡的时代里,符合时代的潮流,顺应社会的发展,自非康有为所能启及。 康有为和孙中山在对待“大同”问题上的不同,是因为“大同”是中国人民几千年来向往的境界。他们在政治思想上的差异,必然反映到对待“大同”的根本问题上。他们都是主张学习西方的,康有为企图依靠封建势力,发展资本主义;孙中山则研究欧、美各国最新社会潮流和思想潮流,力图为中国的未来作出规划。康有为想通过皇帝的权力,进行从上而下的改革,他所联络的,也是上层官僚士大夫;孙中山则以改良农业为“今之急务”,注意下层,联络会党。康有为揭露了帝国主义侵略,也溢美了资本主义制度;孙中山则早年就对“美洲逐客”、“檀岛禁工”予以抨击〔21〕。他们之间的不同,自有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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