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服饰风尚从俭朴到奢靡 洪武元年(1368)二月,明太祖朱元璋建国伊始,就诏令明朝“复衣冠如唐制”(16),通过国家干预,极力消除元蒙影响,重构明朝服制,鉴于“元世祖起自朔漠以有天下,悉以胡俗变易中国之制,士庶咸辫发椎髻,深檐,胡俗衣服则为裤褶窄袖及辫线腰褶,妇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无复中国衣冠之旧。甚者易其姓氏代为胡名,习胡语,俗化既久,恬不知怪”(17) 的风俗习尚,要求士庶“不得服两截胡衣”,禁止辫发椎髻、胡服、胡语和胡姓。为了确立明朝的封建仪礼、纲纪法度,朱元璋还对全国官民百姓衣冠服饰的形制、质地、颜色、发式等都作了严格要求和规定,他说:“士民皆束发髻顶,官则乌纱帽、圆领袍束带,黑靴;士庶则服四带巾、杂色盘领衣不得用黄玄;乐工冠青卍字顶巾,系红绿帛带;士庶妻首饰许用银镀金,耳环用金珠,钏镯用银,服浅色,团衫用纻丝、绫罗、绸绢;其乐妓则戴明角冠、皂褙子,不许与庶民妻同。”(18)此后,朱元璋为了构筑其“辨贵贱、明等威”的理想社会秩序,先后用30余年的时间进行服饰制度的制订和完善,继其后者也为维护明代开创者确立的服饰制度作出了不懈努力。史载:“国朝士女服饰,皆有定制。洪武时律令严明,人遵画一之法。”(19) “大明国有其制,不独农工商不敢混淆;虽官为郡丞郡倅,非正途出身亦不敢服。”(20) “其便服自职官大僚而下至于生员,俱戴四角方巾,服各色花素绸纱绕缎道袍。其华而雅重者,冬用大绒茧绸,夏用细葛,庶民莫敢效也。其朴素者,冬用紫花细布或自布为袍,隶人不敢拟也。”“其后能文而未人泮雍者,不屑与庶人伍,故亦间为假借,士流亦优容之……其市井富民,亦有服纱绸绫罗者,然色必青黑,不敢从新艳也。”(21) 此其一。其二,中国自周公、孔子以来所倡导的礼乐文化传统中心“礼”或曰“礼制”,就是以别贵贱、分等差作为它的核心内涵和精神实质的。统治者要维护封建社会统治正常的社会秩序,就必须在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中分出等级,别出贵贱。封建社会礼乐文化的等级观念和等级制度的某些积极和进步的一面,也正在这里(22)。由此可见,在明代许多的服饰规定中,确实有许多提倡俭约,反对奢侈,恢复淳朴之风的礼教内容。 明代中后期,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和商品经济的活跃,社会上拜金主义风气的盛行和人们价值观、伦理道德观念的变化,人们开始不断地违反服饰的禁令。虽然朝廷一再重申或颁布新的规定,但是由于朝政的日益腐败,社会上各种新兴思潮的出现,金钱已日益成为主宰社会的主要力量和衡量人的价值砝码,有关服饰的禁令逐渐松弛。社会各个阶层开始追求物质上的丰腴,服饰上的艳美。通过对这种风尚作一历史的考察,其当滥觞于成化(1465~1487)、弘治(1488~1505)年间。对松江地区社会风俗及服饰方面发生的变化,尤其是其侈靡,正德《松江府志》多有记载:“大率指宋元时。入国朝来一变而为俭朴。天顺、景泰以前,男子窄袖、短躬衫,裾幅甚狭,虽士人亦然。妇女平髻,宽衫,制甚朴古,婚会以大衣(俗谓长袄子),领袖缘以圈金或挑线为上饰,其彩绣织金之类,非仕宦家绝不敢用……成化来,渐侈靡,近岁益甚,然其殷盛非前日比矣。”(23) 万历时松江府在服饰风尚方面的变化,即具典型意义。史载:“冠髻之变:国初所用巾帽,帽以六瓣合缝,下缀以檐,亦圣朝所制,若曰六合一统云。杨廉夫见圣祖,以方巾谓四方平定巾,商文毅召用,自编民亦以此巾见。今士人已陋,唐巾诸制,少年俱纯,阳巾为横折,两幅前后覆之,为披巾,止披巾后一幅。又如将巾,以蓝线作小云朵缀其旁,复缘其所披者,以蓝为云巾,前系以玉,作小如意为玉结,制各不一。女子髻亦时变。近小而矮,如发髦有云,而覆后者为纯阳髻,有梁者为官髻,有缀以珠或垂络于后,亦有翠饰为龙凤者。古人虽卿相致政人里门,用肩舆平巾,贤妇人椎髻力作,有不弃蓍簪者,此何可多见?”“服饰之变:男子广袖,垂大带与身等,组织花纹,新异如雪梅、水田凡数十种。女子衫袖如男子衣领,缘用绣帊,如莲叶之半覆于肩曰围肩,间缀以金珠。裙用彩绣,志称挑线织金,争丑之,以为拙陋。然贫家男女,形鹄云鹑,田苍相望,得求败勰,亦为奇温,使人悯恻。”“履袜之变:旧制民间多用布履,有镶履,为二镶三镶之制,色用青蓝或红绿为朝鞋。今履用纯红,及各色镶者少用。又有道鞋、毯鞋、靴头鞋,其面浅而稍阔者曰董鞋;有彩线组为花者,为网绣鞋,亦有纱制,衬以皮金者;有裂布而组之,为布条鞋。袜制:初窄,后宽,大短面,称其履多有以纱罗绸绫为之。市中造袜,客为收买,曰尤墩布袜。”“组绣之变:旧有绒线有刻丝。今用劈线为之,写生如画。间有用孔雀毛为草虫者。近绣素绫装池作屏,其值甚贵。又有堆纱作折枝,极生动,尤珍。顾绣斗方作花鸟香囊,作人物刻画,精巧为他郡所未有。”“布缕之变:志称三棱布,后用云布。今有七寸、九寸为标布。官布又有飞花布、丁娘子布、织花绒布为眉织。今京标染青,皆新改放长,各色旧贵。尤墩布以其厚且重,不便穿制,织者亦稀。惟真紫花布,道俗成用之。”“染色之变:初有大红、桃红、出炉银红、藕色红。今为水红、金红、荔枝红、橘皮红、东方色红。初有沉绿、柏绿、油绿,今为水绿、豆绿、兰色绿。初有竹根青、翠蓝,今为天蓝、玉色、月色、浅蓝。初有丁香、茶褐色、酱色、分为墨色、米色、鹰色、沉香色、莲子色。初有缁皂色,今为铁色、玄色。初有姜黄,今为鹅子黄、松花黄。初有大紫,今为葡萄紫。”(24) 可见其变化是较为全面和彻底的,与明初封建统治者所要求和规定的大相径庭。 时人范濂以自己的亲历所见,对当时松江服饰风尚发生的变化作了详细描述。 首先,头巾、帽子,在短短四五十年中,几经变化。“余始为诸生,见朋友辈戴桥梁绒线巾,春元戴金线巾,缙绅戴忠靖巾,自后以为烦,俗易高士巾、素方巾,复变为唐巾、晋巾、汉巾、褊巾。丙戌(万历十四年,1586)以来,皆用不唐不晋之巾……今又有马尾罗巾、高淳罗巾。”(25) 嘉靖初年,书生冬天戴“桥梁绒线巾”,春天戴“金线巾”;士大夫戴“忠靖巾”。此后,因繁琐而改戴“高士巾”、“素方巾”,又变为“唐巾”、“晋巾”、“褊巾”。嘉靖二十五年(1546)后,用“不晋不唐之巾,两边插玉屏花一对。年少美貌者,再加犀玉奇簪”以贯发髻。夏天从隆庆初年起流行用“骔巾”,巾的高度逐年增加,至万历中期,改用松江本地出产的“盈沙巾”,或用“马尾罗巾”、“高淳罗巾”,像骔巾一样凉爽透气。童生用“方包巾”。自陈继儒采用两根飘带束发的办法后,人多仿效,到万历中才逐渐不用,而改用苏州一带的“直罗头法”。未成年的男儿作此装束,更添童趣。嘉靖初,秀才又有戴“瓦楞骠帽”的,后来富人也用,使这种帽子的价格逐渐昂贵。万历以后,不论贫富,都用骠巾,其价格在银四五钱或七八钱之间。 其次,男人服装。范濂描述说:“男人衣服,予弱冠时,皆用细练褶。老者上长下短,少者上短下长,自后渐易两平。其式即皂隶所穿冬暖夏凉之服,盖胡制也。后改阳明衣,十八学士衣、二十四气衣,皆以练为度,亦不多见。隆、万以来,皆用道袍,而古者皆用阳明衣,乃其心好异,非好古也。绫绢花样,初尚宋锦,后尚唐汉锦、晋锦,今皆用千种粟倭锦、芙蓉锦大花样,名四朵头,视汉唐诸锦,皆称厌物矣。罗,初尚暖罗、水围罗,今皆用湖罗、马尾罗、绮罗,而水围罗又下矣。其他纱绸,更易不可胜计。”(26) 从中不难看出,追求奇异已成为一种时尚,而且服装的变化周期也越来越短。嘉靖初,老人着装上长下短,小孩则为上短下长,衣服上均打有细褶。其后稍有变化,上下装无明显长短,再后有穿“阳明衣”、“十八学士衣”、“二十四气衣”等。万历以后,穿道袍的人越来越多,并非因为“好古”,而是为了“好异”。衣服的材料,起初崇尚宋锦,后好汉、晋、唐锦,至万历中,已将汉、唐锦视为“厌物”,而崇尚千种粟倭锦、芙蓉锦,用大花头各四朵。罗是江南人主要的日常衣料之一,起初多用普通的湖罗、马尾罗、绮罗等,水围罗则很少有人用了。布袍是儒生的常服,但在万历中期,已经被人视为寒酸之物了,贫者必用绸绢色衣,此谓“薄华丽”。新春时节,文士必穿“大红履”,渎书少年必穿“浅红道袍”。上海的生员秀才,冬天必穿绒布道袍,夏天必用骔巾绿伞,即使家境贫寒者,也是如此。 第三,妇女服饰。妇女发型及头上饰物名目繁多:“妇人头髻,在隆庆初年,皆尚圆褊,顶用宝花,谓之挑心,两边用捧鬓,后用满冠倒插,两耳用宝嵌大环,年少者用头箍,缀以团花方块。身穿裙袄,袄用大袖圆领,裙销金拖。自后翻出排尖顶髻、鹅胆心髻,渐见长圆,并去前饰,皆尚雅装。梳头如男人直罗,不用分发,蝶鬓髻皆后垂,又名坠马髻,旁插金玉梅花一二对,前用金绞丝灯笼簪,两边西番莲俏簪,插二三对,发股中用犀玉大簪,横贯一二支,后用点翠卷荷一朵,旁加翠花一朵,大如手掌,装缀明珠数颗,谓之鬓边花,插两鬓边,又谓之飘枝花。”(27) 可见发型、头饰变化之快,名目之繁多,风度之翩翩。其服饰“衣用三领窄袖,长三尺余,如男人穿褶,仅露裙二三寸。梅条裙拖、膝裤拖,初尚刻丝,又尚本色,尚画,尚插绣,尚推纱。近又尚大红绿绣,如藉莲裙之类。而披风、便服,并其梅条去之矣。包头,不问老幼皆用。万历十年内,暑天犹尚骠头箍。今皆易纱包头。春秋用熟湖罗,初尚阔,今又渐窄。自吴卖婆出,白昼与壮夫恣前后淫,以包头不能束发,内加细黑骠网巾,此又梳装之一幻,而闻风效尤者,皆称便矣”(28)。妇女服饰的男性化,反映了明中晚期男女服饰没有多少区别的社会现象和时尚。 第四,鞋袜。松江原本没有鞋店,人们所着之鞋,均流行南京轿夫营鞋店白勺式样。万历以后,开始有男人制鞋,式样也渐趋“轻巧精美”,不久便在郡治东面出现了许多鞋店。而南京轿夫营鞋在松江便非常少见了。当时富家大户的奴仆都穿三镶官履,与文人士夫官员几乎没有区别,其主人也大都喜欢家奴穿这样的鞋,以此炫耀。松江人喜着宕口蒲鞋,产自陈桥的宕口蒲鞋尤为“珍异”,后有宜兴史姓者寓居松江,所制蒲鞋工艺甚精,“贵公子争以重价购之”,数量达“几百家余”,鞋价因此而贱。袜子,松江本来也没有专门制作夏天所着袜子的店铺。万历后,有用当地所产的布制成单袜,“极轻美,远方争来购之”,一时在郡治西郊广开专做这种袜子的店铺,多达“百余家”,“合郡男妇皆以做袜为生,从店中给酬取值”,成为松江普通百姓的一大副业。嘉靖时,冬天松江人所穿的多是产于镇江的毡袜,万历中改穿绒袜,袜子皆尚白,轻巧保暖,家境贫穷的则穿山羊绒袜,价格不高,稍粗笨,但质量好的也能与绒布袜相比,这也是属于前述“薄华丽”陋习中的一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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