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铃薯最早引种至中土的时、地,半世纪来始终是农学界关注的问题。农史学家万国鼎认为康熙《松溪县志·食货》中的“马铃薯”是马铃薯最早传入东南沿海的证明[1]。目前有关论著多遵循这一说法。1990年版《中国大百科全书·农业》对马铃薯的解说,也基本上未脱离前人窠臼。其实,《松溪县志》中的“马铃薯”是盛产于亚热带的黄独的别名[2]。华裔美籍历史学家何炳棣通过对地方志的研究,得出结论是马铃薯传入我国的时间不早于17世纪末[3]。北京农业大学王毓瑚教授说:“好象进入十九世纪末才由英、法从印、缅引入”[4]。近年来,更不断有人参与马铃薯最早引进时、地的辨析,涉及的单位有山西高寒作物研究所、西北农业大学、中国农业科学院、天津市历史博物馆和四川大学等,《中国农史》和《西北农大学报》提供了讨论园地[2.5-10]。但是,上述论著大多没有想到明清京畿会成为供应薯种的源头。 马铃薯原产南美洲,它的块茎作为食品出现在人类的历史上可以称为一件划时代的大事。恩格斯把马铃薯的出现和使用铁器并重,说:“下一步把我们引向野蛮时代的高级阶段……铁已在为人类服务,它是在历史上起过革命作用的各种原料中最后和最重要的一种。所谓最后的,是指马铃薯出现为止。”[11]16世纪,西班牙称雄海上,开辟墨西哥和吕宋乃至中国东南沿海的航线,来自南洋的贸易和朝贡方物,从东南沿海进运河后经天津至京师。在明代,朝贡方物是当时引进外来物品的主渠道,故我国马铃薯多滥觞自京、津。万历年间,晋陵(武进)蒋一葵任北京西城指挥史,他所编的《长安客话》卷二“皇都杂记”称:“土豆绝似吴中落花生及香芋,亦似芋,而此差松甘”,另引会稽(绍兴)徐文长(1521-1593年)诗:“榛实软不及,菰根旨定雌,吴沙落花子,蜀国叶蹲鸱……”[12]。万历太监刘若愚(1541-1623年)编有《酌中志》[13],明末吕毖从中摘录《明宫史》五卷,其中火集“饮食风尚”载:宫中“灯市十六日后斯时所尚珍味(大内进御口,非时物曰珍)……辽东之松子,蓟北之黄花金针,都中之山药、土豆,南都之苔菜,武当之莺嘴笋、黑精、黄精、北山之榛、栗、枣、桃……不可胜数也”[14]。上述的百种“珍味”,仅有山药、土豆产自北京。明代有上林苑嘉蔬署的专业“菜户”供应皇家蔬菜,当时北京紫禁城附近的隙地从东华门至丽春门(南池子)凡里许,皆种瓜蔬,注水负瓮,宛如村舍。明代上林苑嘉蔬署的皇家菜户在不具备繁育条件下,以其娴熟的技艺筛选繁育出很多品种群。这项工作从16世纪末到17世纪中叶为时近百年,为华北提供了薯种源地。这件事在农史上功不可没。徐光启晚年位极显赫,他一定看到过和吃到过土豆,但绝不可能从御菜园得到薯种,更不可能有种植的实践,所以仅能以土豆“味甘美”[15]几个字来表达,而不可能似番薯般先移种沪上,又试植于津南咸水沽,并编出连篇累牍的文章。 清朝取消了明代皇帝供应系统,皇家菜户成为普通农民,土豆也登上了百姓的餐桌。但是,外地的引种是迟后的。乾隆初人口骤增,迫切要求增加粮食的产量,再加上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又明确提出永停编审,户口的管理放松,农民有了迁徙的自由,这样才使土豆引种到晋、冀、鲁、豫和关外的广袤地区。 16世纪末,漳州海澄月港开放“洋市”(外贸),由于地近吕宋,是丝绸之路的始发港,故是时“漳、泉民贩吕宋者……人口数万计”[16],“行货转贩,外通各洋,市易诸夷……亦有我压冬之民教其耕艺,治其城舍”[17]。明朝贡贸易政策推动海交和走私。每年西班牙从美洲进口墨洋百万,成为中土的流通货币。漳、泉人趁季风往返,美洲到达吕宋的土特产从多渠道引至东南沿海,番薯、花生、烟草都能落户桑梓。马铃薯难在亚热带生存,仅能“昙花一现”,不可能纳入闽、浙古方志(注:康熙四十九年福建《松溪县志·食货》中的“马铃薯”为薯蓣科薯蓣属黄独的别名。审视原文“叶依树生”、“味苦甘”,是有苦味的多年生缠绕草本植物,和黄独的性状相符,与茄科茄属马铃薯性状是有差异的。黄独是种清淤祛毒的草药。)。1625年荷兰一度窃据台湾,与西班牙竟夺海上。或认为大陆的马铃薯来自台湾。明末清初大陆和台湾断航,仅清顺治十二年(1655年)荷兰东印度公司使团从爪哇海上经穗抵津达京,企图建立商贸关系,清廷以进贡方物对待;继于1663-1792年又五次来华,船上马铃薯常流入途经沿海城市。“爪哇薯”之名源于此。1840年后,各国传教士的足迹深入我国穷乡僻壤、高寒山区,常带来薯种,但决不能成为主流。 马铃薯引至中土的另一渠道为通过印、缅移植滇省,称洋(阳)芋,较东南沿海和北京约迟一百年。滇、川、黔的洋(阳)芋后来传播到西北和西南的辽阔地区。 马铃薯引种各地后就很快融入本地的风土,因时、因地而异,形成很多别名,常造成混淆,甚至在一个区域的推广过程中也能产生不少的俗称。康熙二十年(1682年)编成的《畿辅通志》“物产志”:“土芋(注:《本草纲目》卷二十七“菜”之二:“土芋释名:土卵、黄独,蔓生”。“土芋”在书中明白显示就是蔓生的黄独。况李时珍编书之时,马铃薯尚未引至中土。),一名土豆(注:黄独(Dioscorea bulbifera L)的别名还有土豆、土芋等,故使人易认为北方古方志所记的土豆皆黄独。北方气候不产亚热带的黄独,不可能和马铃薯(土豆,Solanum tuberosum L)相混淆。明确此点,就能够相信明清北方文献中的土豆皆非黄独,而确实都是马铃薯。南方农大杨宝霖先生认为《长安客话》中的土豆非马铃薯而是黄独(《古今农业》,1991年1月),乃考证之疏。),蒸食之味如番薯”。同时,京师的《宛平县志》(注:明代宛平辖区在北京西,从正阳门棋盘衔以西直到西山。京师中、北、南部属大兴。畿辅指京师周边地带,有天津,甚至几乎包括今河北平原。)(1685年)卷三“物产蔬类:地豆”。雍正《直隶深州志》(1732年)卷二“物产蔬类:地豆又名‘土生’”。乾隆二十年《丰润县志》“物产蔬类”:“土芋俗呼土豆”。马铃薯在万历末不可能引种津沽,在《农政全书》卷二十七“树艺:附香芋(形如土豆,味甘美);土芋一名土豆、一名黄独……”[15]中的“香芋”,很可能即今称的土豆,因徐光启是上海人,南人惯称黄独为土豆,从而把京津地区称的土豆改称为香芋,所以乾隆四年《天津府志》卷五记“蔬类:芋又一种小者,名香芋,俗名土豆。”乾隆七年《威海卫志》卷四载“物产蔬类:近有种香芋者……”,因引种自津门,也称马铃薯为香芋。可见,海河中下游甚至山东某些地方古地方志的蔬菜中的土芋、土豆、土生及香芋都是指马铃薯。薯蓣科山药(Dioscorea Batatas),叶掖生的珠芽称山药豆,马铃薯形味酷似山药豆,故清代北京平民多称土豆为山药豆。迨道光初马铃薯引种到晋北、中,又有了很多新的名称。如道光十年《大同县志》卷八“风土物产,佐食者蔬;白薯,其大如拳,俗名曰‘子山药’”;因系舶来品,祁隽藻在同时的农书《马首(寿阳)农言》(1836年)中还称洋山药;之后还出现山药蛋之名。这些称呼显然从北京的山药豆衍生而来,从而可以看出山西马铃薯(山药蛋)是引种自京畿。和山西马铃薯引种自京畿而称山药蛋一样,陕、甘、青、宁引种自滇、川、黔、鄂、湘皆称为阳(洋、杨)芋。20世纪初,洋芋已融入当地的风土,如西北的谚语:“甘肃有三宝,洋芋、沙锅、大皮袄”。当然,名称的区域划分也不是绝对的。如道光陕西《石泉县志》卷一“地理志”载“‘爪哇薯’俗称洋芋,全境皆产,山内尤多”,在阳(洋)芋的方言区出现“爪哇薯”,反映出马铃薯的引种不仅是靠主渠道。又如何南邻鄂、陕等区域称阳芋,北部傍河多称土豆,还有地区称洋芋,正说明引种过程常是多源与反复的。在我国,从马铃薯的各种不同方言别称,如香(洋)芋、土豆(芋)、山药蛋(豆)、地蛋(豆)、爪哇薯、洋薯,等等,可以发现它在我国大地上传播的途径与名称趋同过程。土豆这个北京方言,经过三百年的积淀,才成为正名,并衍生出山药蛋这个视为大众通俗象征的名称,它们的蕴涵是深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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