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不允许假设”,这几乎已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一种老生常谈。在历史事实不容更改与抹煞的意义上,当然没有历史假设的余地,这和下棋时“落子无悔”其实是同样的道理。然而,在历史中,已然事实难道真具有终极、至上的意义,换言之,我们在历史事实中是否穷尽了全部的历史真实?这实在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一、历史假设的本体根据 历史是否允许假设,用康德哲学的语言来表达,就是历史假设是否可能?从逻辑上说,任何假设得以成立的前提条件,就是其所言说对象不同于当下已然事实的其它可能性状态的存在。因此,历史假设可能性的问题,最终取决于客观历史存在本身的性质。如果历史象黑格尔所指出的是“绝对精神”的必然逻辑展开,凡存在的皆是唯一,必然的,那么,历史假设将毫无意义,反之,如果我们能够证明人类历史的内在可能性品格,我们就为历史假设的合理性提供了某种哲学本体论的论证。 我们对历史的认识,可以由对历史的概念分析入手。 众所周知,“历史”一词在最基本的层次上,兼有主客观双重含义:它既是指人类社会的“故事”,又指以之为对象的史学研究,与本文的探讨直接相关而以往人们注意甚少的是,上述第一层含义上客观历史存在从不同的时间视角上看,亦可区分出不同的层次,显现不同的形相。 历史认识的第一种视角,同时也是人们通常采用的视角,就是以当代为时间基点将历史设定为过去,站在今人的视点上反观既往历史。这样一种视角,既是一种“过去时态”的历史视角,同时也是一种“完成时态”的历史视角,在这一视角的观照下,历史存在于其所留存的遗迹(文物、文献)中,其内容表现为一个由全部已知事实构成的有头有尾,业经完成的故事。这里的历史,是一种事实层面的已然存在,属于事实历史。当兰克(Von Ranke)这样的一些历史学家操着不同的语言将史学的宗旨规定为“据实直书”时,他们心目中的历史正是此一视角下唯一可见的事实层面的东西。 无论人们是否出之自觉,把握历史真面目的这样一种“不在此山中”的时间视角。由于摆脱了历史当事人种种切身的利害,情感纠葛以及处于全景观照和“事后诸葛亮”的有利认识地位上,自有其确定的内在合理性,构成了任何严肃的历史研究绝对不可缺少的基础方面。但是,应该指出,这一视角并非历史研究的唯一可能视角,也未必是最佳视角。其不完满性在于,在此一观照方式中,今人与古人间横亘着利科(Paul Ricoeur)所谓的“历史距离”。①由于这一借用空间性概念(距离)表达的时间间距的存在,当我们在时间长河的另一头反观历史,作为“时间性”(Temporality)“生成”(Becoming,西文原意中含有明确的“变成”意味。是与静止的“存在”-Being相对应的概念。)过程的本然历史实际上被压缩为某种“空间性”(Spatiality)的点线面,凝结为僵死、确定的事实。打个比方,如果说历史本是一流动着的河,它在漫长岁月的尘封下则已“顿失滔滔”,此一视角的非唯一性在于,我们在观察历史时,还可以采取以古代为时间基点的即时性视点,依照利科的说法,此即将“自己所研究的时代考虑为参照的现在”,以之为“时间性透视的中心”。②比照以上的提法,我们不妨将之称为“现在时态”和“进行时态”的时间视角,这其实就是身处历史进程的历史当事人看历史的视角,而对于历史研究者来说,采取这一视角意味着“假想将自身投射到另一现在”。③当柯林武德宣称,一个研究古代皇帝敕令的史学家“必须设想皇帝所试图对付的局面。……于是,就好象他自己面临的局面一样,④他的这一与狄尔泰有着渊源关系的著名”移情论“观点实际上采取的也正是这样的时间视角。 一旦我们由前一视角置换到这一视角,立即就会发现,历史在此一即时性时间视角下呈现出与前此过去完成状态的事实历史迥然不同的另一种形相:即时进行中的历史乃是一开放性生成过程,其结局与道路都是处于未完成状态的变数,它”有其由当时人们的希望、无知、恐惧和预计所构成的未来,这一未来并非我们今天已知的那些历史中事实上发生了的事情。“⑤这就是说,消除了”历史距离“之后活着的历史,本质上是一可能性人文世界,而后人在过去完成时态下所看到的单一事实历史存在,只是历史自身多样可能性中由于复杂主客观因素最终实现了的一种可能的结果。作为今人,我们和所有前人一样,亦处于历史中,对于历史在即时进行进程中所具有的可能性辩证品格,我们通过对当代历史及其未来发展内在不确定性毋宁说非前定唯一必然性的思考是不难理解的。 对于本然历史内在可能性的存在特征,我们由经验实证层面上世界各民族历史发展的比较亦可获得印证。各民族在前此基本隔绝情况下的独立发展,为原则上无法重演的一次性历史提供了某种类似自然科学重复验证的宝贵机会,排除各民族外在地理环境差异这一非决定性因素,中外历史比较所显示出的不同发展道路正说明了历史发展乃是存在多种不同可能性的。退一步说,即使我们同意,不同民族历史发展道路的多样性由于地理环境的差异而不能说明问题。那么,试问,假定历史再走一次,谁能设想各民族历史进程的轨迹与重大基本”情节“会与我们今天已知的它们各自的已然历史一一吻合?诚然,阶级、国家、战争仍将出现,铁器,电,车船必将发明,可是,人类在20世纪必打两次世界大战?南北朝鲜注定分裂?蒋介石一定能在一群海岛上找到立足之地?凡此种种,答案显然是不确定的。 从哲学上说,人类历史在其本体存在层次上之所以可界定为一可能世界,这是由于它与人类自身有着同一的时间尺度。其实,纯从理论上说,自然界在本质上也具有可能世界的规定性。哲学家莱布尼茨曾提出过”可能世界“概念,从逻辑上论证可以”有许多的可能世界“,”我们的整个世界可以成为不同的样子,时间、空间与物质可以具有完全不同的运动和形状“。⑥当代哲学逻辑中D·刘易斯(D·Lewis)对可能世界又作了进一步的本体论证。但是,自然界由于其与人类相比巨大的时空尺度,其发展演化对人类说来实际等于是不存在的,因此,它在人类面前显现为恒常、齐一的当下单纯现实存在。相反,在社会历史领域中,历史发展的时间尺度也就是人类自身的时间尺度,社会历史进程是人内在于其中的演化过程。这样,它以其未完成性、变动性为基础的可能性品格不但清晰凸现出来,而且对人来说具有高度的现实性。 “可能性”在哲学中是与“现实性”与“必然性”相对的概念。可能与现实一方面是未然和已然的关系,另一方面,又含有“一”与“多”的关系。可能性内在地是“多”的,而现实则总是实现了的某一可能性,必“归于一”。就“可能性”与“必然性”而言,它们之间的本质关系就是“一”与“多”的关系。不过,与现实之为“某一”不同,必然性乃是“唯一”。其与可能性之为“多”处于更为尖锐的对立关系中。此外,“某一”现实与“唯一”必然可以是重合的,但却未必总是重合的,也就是说,现实的未必都是必然的。总之,由于本文的题旨,我们虽着重论述了历史的可能性存在层面,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一概否定历史的现实性与必然性层面。在我们看来,人类历史乃是包容了上述这些层面的辩证统一体。 二、历史假设的方法论意义 以上我们论证了历史假设成为可能的本体存在基础,而历史假设的可能性中同时也就蕴含着其必要性。因为,既然历史在其表面单一事实层面深处还有一可能世界层面,历史研究中证实方法之外假设方法的引进就是我们把握整体历史真理不可或缺的方法论环节。我们关于在历史研究中引进历史假设的意义即必要性的讨论,首先从历史假设概念自身的确切规定性开始。 法国年鉴派史学第一代巨子马克·布洛赫曾将“历史学家的技艺”划分为“观察”“考证”与“分析”。⑦总的说来,这样一种划分代表了人们关于历史方法论的一般看法。在通常史学理论中,没有历史假设的地位。从主体思维的角度来看,观察,考证,分析涉及的是人的经验认识与理性思维能力,而假设则属于想象力的范畴。一般说来,在史学研究中,为弥补史料阙失造成的历史空白,赋予历史叙述以应有的连续性,“历史学家必须运用他的想象,这是常谈。”⑧不过,想象在此乃不得已而为之,而且,它作为对历史事实的“假设模拟”,⑨本质上仍是局限于历史事实层面的。在这一意义上的想象只是对观察的一种次要补充手段,本身并不具有基本、独立的方法论地位,而我们在此所讨论的历史假设,恰恰是超越已然事实层面,对已然历史事实之外乃至与之相对立的潜在可能性的反向想象,借用柯林武德的说法,在这里,“历史想象力严格说来并不是装饰性的,而是结构性的”。⑩ 以历史可能性存在层面为基础,我们所说的历史假设首先代表一种理解历史的即时性时间视角。由于自身存在状态的限制,今人在观察历史时往往本然地采用“过去完成时”这样一种时间视角。为了进入与本然历史进程同步的即时性视角,我们就须发挥历史的想象力,是为历史假设。在此应指出的是。历史假设并非天马行空式的艺术想象,它须建立在已然历史事实与我们关于一般历史法则的认识的基础上,例如,我们也许可以想象袁世凯不向慈禧太后告密。但却难以想象,光绪皇帝领导的维新变法能彻底实现中国封建社会的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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