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儒的魏蜀正伪论争与改修《三国志》之风
"中国史家之谬,莫过于言正统也"。梁启超先生此论否定了"言正统"的意义和价值,起了封堵研究"正闰之辨"的学术大门的作用,以致研究正闰问题的专文寥若辰星。事实上,"言正统"在中国已有二千多年的悠远历史,正统观是封建士大夫政治历史观的重要内容,正闰问题既是关系到社会稳定、人心归向的政治问题,又是众说纷纭的古老的学术课题,很有深入探讨的必要。 魏蜀正伪论争作为正统之辨的根本内容为历代学者所关注,宋儒对此着力尤多,影响深远。本文将从思想学术的角度系统论述魏蜀正伪论争的源流,着重讨论宋儒的见解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改修《三国志》之风,从一个侧面反映正统观在宋代学术思潮中的地位和影响。 一 正闰之说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内容,或推五德运行之序,或演三统映照之符,或以土处中夏,或以嫡出长子,但无论何种情况都得论证"受命于天"。汉魏之际,正统的标准就是承袭汉儒"五行三统"之说,通过谶纬的政治神话和黄龙、白雉等符瑞来证明天命所在,以这种神秘的非理性的信仰和力量显示自己称王称帝的合法性,说明他人建号设职的僣伪性。三国统治集团在争正统时都没有超越这一时代思维模式。 三国鼎立,谁为正统,这是三国时代的人们普遍关注的政治问题。魏国第三代君主曾就此问题直接了当地问过黄权。黄权的答案是"当以天文为正,往者荧惑守心而文皇帝崩,吴蜀二主平安,此其征也",黄权为归魏蜀将,以天文为正之说十分微奥。后代学者对此理解不同,或以为"扶汉之言",或以为均受天命。笔者以为后者更切合三国各争正统的实际。 在曹丕代汉之前,称王称帝的军阀头子就证"天命在吾"了。袁术以纬书有"代汉者当塗高"之语,同自己的字"公路"契合,便要"顺民应天"。袁绍也因袁术称"袁氏受命当王,符瑞炳然"而暗喜袁术所归帝号。尽管曹操本人称"性不信天命之事",但其晚年僚佐劝他"畏天知命"以正帝位时也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当曹丕代汉之时,曹氏集团极力渲染天命在魏。按照谶纬的政治神话,圣人受命而王则黄龙现,王者德流四表则白雉出。当时魏国所辖州县纷纷奏报黄龙、白雉、凤凰等祯祥吉瑞。姓名离合是证王者受命的常见形式。椐《文帝纪》所引,《易运期》有"鬼在山,禾女连,王天下",隐底即魏王天下。《孝经中黄谶》有"日载东,绝火光,不横一,圣聪明","日载东"即{K14109.JPG}字,曹字之异体。汉为火德。"不横一"即丕字。其隐底更是明确而具体。魏臣许芝广泛搜罗谶纬条文,扬扬洒洒数千言,条陈魏国受命之符,从天象到人心,从吉瑞到纬语,无不印证曹氏为正统。甚至先前孙权为转嫁战祸而上书称天命,也被魏臣借去做了远近归服的佐证。魏臣华歆、王朗、陈群、许芝等,又在刘备死后致书诸葛亮,"陈天命人事,欲使举国称藩"。既然天命在魏,曹丕称帝后即当按五德之序、三统之位制定相应的礼乐、服色、数字等正统标志,可曹丕"以受禅于汉,因循汉正朔弗改",唯改年号为黄初而已。刘备不久称帝成都,以绍汉自名,沿用火德相应的色彩,以示正统。明帝继位为明受命之运,正式确定魏在三统中当地统,五行之序为土德,以建丑之月为正(至齐王芳正始元年才改从旧历),服色尚黄,改太和历为景初历,朝廷用乐亦更原名。这才算完成了这套正统标志。 刘备集团论证天命在蜀除引曹魏之套路外另有新招。蜀汉在声讨曹氏父子戮杀主后,窃居神器的同时,也"考省灵图,启发谶纬",以证天命在蜀。在谶纬书堆里找到了四句可兆刘备受命称王的隐语,什么"帝三建九会备",什么"天度帝道备称皇",遂称刘备受命"神明之表,名讳昭著"。蜀中亦有黄龙显现,黄气腾涌,"所在并言众瑞,日月相属"(《三国志·先主传》)。比起魏、吴来,刘备争正统还有新招,这便是"汉室之胄"。蜀汉君臣众口一辞,称刘备为汉景帝子刘胜之后,以此证明刘备为汉统的当然绪绍者。刘备即位的告天之文,与其说是告天,不如说是向魏、吴宣布正统所在。蜀臣秦宓同孙吴使者张温"谈天",亦耐人寻味。秦宓巧妙风趣地回答了张温所提天有头有耳有脚后,张温问"天有姓乎?"秦宓肯定回答天姓刘,理由是"天子姓刘,故以此知之"。这种聊天背后隐藏着严峻的正统之争。然而,刘备为汉室后裔,大有疑问,尽管蜀汉君臣如是称,陈寿亦如是载,但裴松之以为"先主虽云出自孝景,而世数悠远,昭穆难明。既绍汉祚,不知以何帝为元祖以立亲庙"。司马光完全赞同裴氏之论,这是《资治通鉴》不以蜀汉为正统的原因之一。 孙权见曹丕正号,刘备称帝,亦欲效法,推五行之运,打听天象。僚佐会其意。于是,天命符瑞接踵而至,或称黄龙现,或称甘露降。"黄金车,班兰身,闿昌门,天子出"的占语广泛流传。在这种受命于天的气份中孙权登上了皇帝宝座,其告天文称:"天意已去于汉,汉氏已绝祀于天,皇帝虚位,郊祀无主。休征嘉瑞,前后杂沓,历数在躬,不得不受。"对早已称帝的刘备和曹丕置若罔闻,既不承认曹丕代汉,又不承认刘备绍汉,宣称"历数在躬",以示正统所在。不过,东吴之争正统比起魏、蜀来显得苍白无力,以致后世在三国尊抑上不曾有人以正统归吴,唯在魏蜀之间,似乎三国鼎立变成了蜀魏两国对峙。 三国各争正统,指斥敌国为僣伪,这是三国政治斗争的必然,可后代学人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则直接关系到三国历史地位的评估、三国历史人物的褒贬和三国历史经验的取法。 作为三国文化源头,《三国志》对正闰问题的处理影响尤为深远。后代学者对《三国志》关于正统的处理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理解:一是以正统予魏,一是以正统予蜀。后者以清人李清植为代表,他在列举陈寿对三国创始之君曹操、刘备、孙权的称法演变后得出结论,陈寿"隐以正统予蜀,如《纲目》之指"(《三国志旁证》卷一引。)前者则是绝大多数《三国志》研究者的共同看法,集中表现在为魏国君主立本纪,给蜀、吴君主作传。陈寿因此受到"循魏晋之私意,废史家之公法"的贬责(唐庚《三国杂事》小序)。至于陈寿何致如此,学者多以所处政治环境予以理解,认为陈寿在当时有不得已的苦衷,因晋受魏让,伪魏即间接伪晋,为时局所不容,何况身为晋臣本当为本朝政治文化服务。也有从文化角度去解释者,如元人吴师道以为谯周曾问"当塗高"之义,明魏之当兴,推备禅之名,知蜀之必亡,与其劝禅降魏相表里。陈寿同谯为同郡,且为弟子,受其影响,以天命在魏,故作史以正统予魏(《吴礼部集》卷十《谯周》)。 我们认为陈寿对魏晋难免有回护之处,对蜀汉诚有故国之情,但不曾以正统归魏或予蜀,纪传之别不过是史料来源留下的一种正闰表象而已。 自史迁以来,纪以编年,以述帝王;传以列事,以录人臣(刘知几《史通》)。这只是史书的一般规则,《三国志》却有别于此,其蜀吴主传各采本国年号进行编年记述,不曾以魏之纪年相统,此种传与纪何异!刘知几看到这一点,说"陈寿国志,载孙刘二帝,其实纪也,而呼之曰传"。指责陈寿"未达纪传之情"。欧阳修似乎看透了隐迷,明确指出陈寿没将正统予魏(《魏论》)。可见,这种纪传分别不能作为正统归予的证据。 《华阳国志》载,"吴平后,寿乃鸠合三国史,著《魏》、《吴》、《蜀》三书六十五篇,号《三国志》"。虽然总其名曰《三国志》,但并不是一部,而是三书分别记三国事,各为一体,单独流传后世,至北宋始才合为一部。这一点已为史学界所公认。《旧唐书·经籍志》纳《魏书》于正史类,收《吴书》、《蜀书》于编年类。且不论这种分法是否妥当,这足以说明三书独立流传。本世纪在新疆异时异地两度发现《三国志》晋代写本残卷,都是《吴书》。这也是三书自成一体的有力证据。三志各自成书,无一志统三国史之迹,在修史中也就无所谓正闰予夺了。 陈寿这样处理同三国鼎立、互不统摄的历史实际相符合,是十分得体的。这对宋代正统论争中的"三绝三续说"和"无统说"具有直接启迪。朱子晚年就是"无统之说"的主张者,指出"三国、南北、五代,皆天下分裂,不能相君臣,皆不得正统"(《朱子语类》卷105)。这就同陈寿的做法相一致。至于纪传分别的正闰表象的由来,除陈寿所处的文化环境外,我们还可以从史料来源上得到解释。在陈寿修史之前,惟蜀国尚无专史,魏国史已有鱼豢《魏略》和王沈的《魏书》,吴国史则有韦昭的《吴书》。魏国二史乃秉司马氏意旨而作,"多为时讳",奉魏为正统,斥吴蜀为僣伪,陈寿作史,对蜀史乃亲自采集编修而成,于魏、吴史则因其旧史稍加损益、略作整比而成,故清人赵翼说陈寿修史"悉本旧史"(《廿二史札记》卷6)。陈寿身为晋臣,仕途坎坷,因魏晋禅代,于魏史编修必然谨慎,不敢擅改旧史之体,更不敢改动旧史之意。钱大昕《三国志辨疑序》说:"吴蜀既亡,群然一词,指为伪朝,乃承祚不唯不伪之"。这就是说,陈寿作史并非有意搞正伪予夺,只是为适应当时的文化环境和政治气候因袭旧史而留下了正伪表象。如此解释除说明《三国志》纪传分别的正闰表象外,还从一个侧面为探讨三史体例不一提供了答案。 由魏而晋、司马氏灭蜀并吴,一统天下,西晋成为后代毫无争议的正统王朝。可这个正统王朝很快就在内外交困中土崩瓦解了。晋室宗子琅玡王继立于东南,是为东晋。北部中国为众多的少数民族政权更相控制。正统之争又再次以政治斗争和文化面貌出现在南北之间,魏蜀尊抑又成为新的时代课题。《汉晋春秋》和《魏国统》两部史著最集中地体现了魏蜀尊抑的时代意义和文化价值。 随着司马氏势力退出中原,南北正统之争就开始了。匈奴贵族刘渊以汉帝外甥。冒姓刘氏,续汉统号,自诩正统。不过,正统之争在北魏和东晋之间最为激烈。无论在北魏还是在东晋都可清楚看到三国尊抑的文化基因。 东晋习凿齿为何作《汉晋春秋》?《晋书·习凿齿传》从东晋内部政治斗争方面作了回答。"是时桓温觊觎非望,凿齿在郡,著《汉晋春秋》以裁正之"。这实际上是《续晋阳秋》作者檀道鸾的见解。刘知几对此已有异议,以为旨在垂诫后世(《史通·探赜》)。我们认为习氏有裁正桓温的目的和垂诫后世的作用,还有为东晋争正统的主旨。且看习氏对三国正闰问题的处理:"于三国之时,蜀以宗室为正、魏武虽受汉禅晋,尚为篡逆。至文帝平蜀,乃为汉亡而晋始兴焉。"既有别于王沈、鱼豢以魏为正,又别于陈寿实无正闰归予,直接以刘备为正,其理由仅仅是"宗室"。曹魏"受汉禅晋"尚为篡逆,孙权叛汉自立更不待言,其书上起东汉光武,下终西晋愍帝,内容包括曹魏,书名仅曰汉晋,以明汉晋正统相承。实际上这样处理是极不妥当的,蜀亡与晋兴相距二年,岂能视而不见!习氏在《皇晋宜越魏继汉不应以魏后为三怪论》中所开宗明义地称"此乃所以尊晋也"。即为尊晋而尊汉。鱼豢、王沈亦尊晋,为尊晋而尊魏。魏代汉禅晋,伪魏则尊晋丧失根基。习氏萌发新思路时应该考虑到这一点。宋儒正蜀伪魏亦不步习之后尘,而是以刘备接献帝,蜀亡而系统于魏。观史实之大略,原来习凿齿越魏继汉的理论是以尊东晋为主旨,而不是尊西晋,向刘渊这种北方政权争正统。东汉亡蜀汉以宗室绍统蜀中与西晋亡琅玡以宗室自立江左无异。蜀汉既正,东晋自正也,刘渊等北方政权自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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