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五代史》与欧阳修的史学思想
欧阳修是我国宋代一位杰出的史学家,二十四史中其参与修撰的就有《新唐书》和《新五代史》二部。前一书他只是修撰者之一,而《新五代史》(原名五代史记)则是其独家精心修撰,集中地反映了他的史学思想,是其史学思想的一次全面实践。关于这部书,学界已从修撰义例、与《春秋》、《史通》的关系、同薛居正的《旧五代史》的比较等方面进行了诸多探讨,然对于其中反映的欧阳修的史学思想,仍缺乏全面系统地研究。本文试就这一问题谈点管见,以求教于学界同人。 (一)“不没其实”,秉笔直书的思想 宋代“春秋学”大盛,统治者需要用《春秋》重整纲常,史学家们则重视《春秋》秉笔求实的精神。欧阳修就认为“正名以定分,求情而责实,此《春秋》之所以作也。”①其实《春秋》为尊亲讳,说它“求情而责实”是虚美。因为宋代“春秋学”兴盛,作为正统的儒者当然不可能公然违背儒家经书精神,只能借其名而宣扬自己的学术主张,这正表明欧阳修忠于历史事实的严肃态度。他曾经明确地说:“吾用《春秋》之法,师其意而不袭其文。”②可见他反对教条地引进《春秋》书法,主张灵活地运用其笔法。根据这一原则,他在《新五代史·梁本纪》中提出了“不伪梁”的主张,不同意近世以梁为伪的主张。他解释说:“天下之恶梁久矣!自后唐以来,皆以为伪也。至于论次五代,独不伪梁,而议者或讥予大失《春秋》之旨,以谓:‘梁负大恶,当加诛绝,而反进之,是奖篡也,非《春秋》之志也,予应之曰:‘是《春秋》之志尔。鲁桓公弑隐公而自立者,宣公弑子赤而自立者,郑厉公逐世子忽而自立者,卫公孙剽逐其君衍而自立者,圣人于“春秋”,皆不绝其为君。此予所以不伪梁者,用《春秋》之法也’”。又说:“夫欲著其罪于后世也,在乎不没其实。其实尝为君矣,书其为君。其实篡也,书其篡。各传其实,而使后世信之,……不可得而掩尔。”③欧阳修在其书中对于他认为的大恶之人,都不忽其小善。如他既批评周太祖郭威的篡汉行为,又赞扬其遗命薄葬;批评宦官自古“乱人之国”,又肯定宦官张承业忠于唐朝、张居翰“更一字以活千人”的行为。他称这种笔法是“取其善而戒其恶,所谓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也。”④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贯彻“不没其实”的原则。这种思想是很可贵的。 欧阳修认为要真正做到“不没其实”,仅有善恶分明还不行,还必须做到“是非公”。他说“《春秋》之法,使恶者不得幸免,疑似者有所辩明,所谓是非之公也。”⑤这一点欧阳修要求非常严格,坚决反对迥护笔法,和薛居正的《旧五代史》形成鲜明对照。如朱瑾兄弟曾出兵解救朱温于危难之中,后朱温为了扩充实力,诬二朱以金帛诱其士卒,竟出兵攻占其地。薛史照录《梁实录》,歪曲了事实,而欧史则直书其事。这方面的例子赵翼的《廿二史札记》卷21“薛史书法回护处”条还很多,就不一一列举了。此外,欧阳修在该书体例方面创立了“死节”、“死事”、梁、唐、晋、汉、周臣等传,又有所谓“杂传”。他把死于国事的忠臣分为二等,入“死节传”为高,“死事”次之,专事一朝之臣者,入诸朝臣传。事诸朝之臣者,入“杂传”。欧阳修之所以如此划分,是认为五代是空前的乱世,“五代干戈贼乱之世也,礼崩乐坏,三纲五常之道绝,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尽是矣。”⑥因此,他对其书所记人物是否合于封建纲常非常严格。经他审定五代能入“死节传”的只有3人,入“死事传”的仅15人。如吴黧守贝州抗击契丹,城破后因没有组织巷战而投井死,“死不足贵”,所以无列入“死事传”。同样,夏鲁奇守遂州,东川节度使董璋反,攻遂州,夏鲁奇拒守至食尽,自刎而死,因其是力穷而死,故入“死事传”。欧阳修在这个问题上不仅注重历史人物行为的最终结局,而且特别强调历史人物一生的行为是否合于封建纲常。如后梁重臣敬翔在梁亡后自缢而死,从这个结局看应属殉国的忠臣了,可是由于在朱温篡唐和弑唐昭宗时出谋最多,为了维护君臣纲常,所以不能入“死节传”,只能列入“梁臣传”。欧阳修这么作,除了出于维护封建纲常的目的外,也符合他“不没其实”的书法原则。 欧阳修本着求实取信的宗旨,对史事可疑之处也不轻易武断地下结论,而是采取存疑俟考的稳慎态度。他强调说:“夫史之阙文,可不慎哉!其疑以传疑,则信者信矣。”⑦这种严肃的治学态度是难能可贵的。 (二)反对“天人合一”谶纬迷信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 我国古代史学家自班固在《汉书》中志五行、叙阴阳、记灾异,鼓吹天人合一以来,后来者大多都竟相仿效《汉书》,大载天命神鬼、祥异五行,谶纬迷信之说泛滥成灾。而对这股风气,一些具有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学者起而抗争,如王充、范缜、吕才、刘禹锡等,以无神论为武器抨击了种种谶纬迷信邪说。薛居正修《旧五代史》时无视这种进步思潮,承继了班固的作法,编写了《旧五代史·五行志》,并公然宣称“五行,所以纪休咎之征,穷天人之际,故后之修史者咸有说焉盖欲使后代帝王见灾变而自省责,躬修德业,崇仁补过,则祸消而福至。”⑧欧阳修撰《新五代史》则一反这保守落后的史学传统,不立《五行志》,只立《司天考》以记天象和历法。他在《司天考序》中说:“昔孔子作《春秋》而天人备。予述本纪,书人而不书天。”这就公然宣称自己并不赞成《春秋》“天人备”的观点,在这个问题上已站到和《春秋》相对立的立场上去了。他认为天是有其运动变化规律的物质实体,一切自然现象的变化都属于物质的运动变流,即所谓“夫日中则昃,盛衰必复。天吾不知,君见其亏益于物者矣。草木之成者,变而衰落之;物之下者,进而流行之。”⑨从这种唯物观点出发,他进而驳斥了鬼神能降福于人的邪说,断言祸福的发生取决于人事不取决于天,“专人事,则天地鬼神之道废,参焉则人事惑”,“治乱在人而天不与者。”⑩认为以天参人会妨碍人们正确地处理问题,总结历史经验。他的这种观点实际是“天人相分”的观点,具有强烈的唯物主义倾向。因此,其在《新五代史》各纪传中绝不书天命、祥异、灾变之事。对于撰《司天考》的理由,他说:本纪所述人君行事详矣,其兴亡治乱可以见。至于三辰五星逆顺变见,有司之所占者,故以其官志之,以备司天之所考。”(11)这种作法是很可取的,因为天文历法是科学,同社会经济生活有极密切的关系,记载这部分内容以备有关部门参考是完全必要的。这样做既避免了这些内容混入纪传中容易宣扬谶纬迷信的弊病,又可保存科学记录,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 欧阳修不仅在修史实践中反对谶纬迷信、坚持“天人相分”的思想,而且抨击了宣扬五行灾异说的董仲舒及刘向、刘歆父子,指出“汉儒董仲舒、刘向与其子歆之徒,皆以《春秋》、《洪范》为学,而失圣人之本意”,认为这是一种离经叛道的行为,说他们“取五事皇极庶证附于五行,以为八事皆属五行”,是荒谬虚妄,不足信从。(13)欧阳修虽然反对《春秋》“天人备”的学说,但是对《春秋》记“灾异而不著其事应”的作法大加赞扬。说“《春秋》虽书日食、星变之类,孔子未尝道其所以然者,故其弟子之徒,莫得有所述于后世也。”(14)他认为这是编撰史书的很好典范,应该继承发扬。欧阳修这种不盲从前人,既能抛弃其糟粕,又能吸取其精华的作法,表现了他史学思想的进步性和远见卓知。 (三)主张“攘夷”及大一统说思想 孔子作《春秋》极推崇齐桓公、管仲抵御外夷、维护华夏统一的功绩,经公羊学派大力宣扬《春秋》“大一统”的观点后,成为后来学者发挥尊王攮夷思想的渊源。欧阳修曾先后撰《原正统论》、《明正统论》、《秦论》、《魏论》等七篇文章,以阐发《春秋》“大一统”思想。这种思想也浓厚地渗透到《新五代史》各篇中去,他的“不伪梁”主张,实际上就是承认后梁在五代初期的正统地位。欧阳修这样处理后梁的地位问题,是有其理论根据的。他在《原正统论》中把正统分成三类,其中一类为“始号不得其正,卒能天下于一,夫一天下而居其上,则是天下之君矣,斯谓之正统可矣。”(15)朱温篡唐在封建史家眼中当然不能算其正,可是他初步结束了中原藩镇割据的混乱局面,虽未“能天下于一”,但也完成了局部地区的统一。欧《文集·或问》篇说:“彼有梁之之土地,臣梁之吏民,立梁之宗庙社稷,而能生杀赏罚,以制命于梁人,则是梁之君矣,安得曰伪哉!”在五代初期的那种局势下,如果后梁不能取得正统地位,其他割据者谁也无资格占据正统地位,更何况五代各王朝同后梁是一脉相承的。因此,否认后梁正统地位将会产生连锁反映,同时也关系到宋朝得国的问题。欧阳修主张后梁为正统,这也符合其“不没其实”的修史原则。 《新五代史》的“攘夷”思想也很浓厚,这和宋代外患严重的形势有关,也是《春秋》“攘夷”思想的继承。我国历代正史多将少数族之事写成专传附在书中,而欧阳修却创《四夷附录》一体,专记少数族历史并附于全书之末,这是对五代时夷狄乱华的一种愤恨轻蔑的表示。对于后唐赛天神、祭突厥神、扑马、传箭等,皆以为“夷狄之事”。对于后晋则认为“起于夷狄,以篡逆得天下”。同时痛斥了石敬瑭割地契丹,甘作儿皇帝的可耻行为。对周世宗伐契丹收复失地的行为大加赞赏,津津乐道其“威武之声震慑夷夏”,“区区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16)在《四夷附录》中叹息“其为志岂不可惜”,赞美“其功不亦壮哉!”认为周世宗如不早逝,完全有能力收复燕云十六州,对北宋统治者没有继续此项事业表示了隐约的批评。 欧阳修虽然批评夷狄乱华,但是对那些早已进入中原并已汉化的少数族统治者,同仍处在周边的少数族还是有所区别。他的好友尹洙就曾认为正统并不囿于夷夏之辩,欧阳修实际上也是持这种观点的。他说“晋之事丑矣,而恶亦极也!”(18)所谓晋之“丑”与“恶”,是指其甘当儿皇帝和割让疆土予契丹,可见其是把晋氏视作中国之君而发出批评的。在《晋家人传》中写安太妃流亡途中临死时说:“当焚我为灰,南向飏之,庶几遗魂得反中国也。”又写晋出帝亡国后被押送契丹时,“所经州县,皆故晋将吏,有所供馈,不得通。路傍父老,争持羊酒为献卫兵推隔不使见帝,皆涕泣而去。”这些饱含着民族情感的描述,是其攘夷思想的充分表现。在这里他把中原人民和晋帝室列为一方,把契丹列为对立的另一方,爱憎非常鲜明。五代时期契丹对中原的破坏,曾使当时的社会经济遭到极大的摧残;北宋与辽的对立,也给中原人民带来极大的痛苦,因此,欧阳修的攘夷思想是有一定的进步性的。 (四)评价历史人物的主导思想 以什么样的标准评价历史人物,是史学家史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评价一个时期的历史人物的标准,主要取决于史学家对这个时期的总体估价如何。欧阳修对五代时期的总体估价是:“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矣!”“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K1D711.JPG}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19)出于这样的总体估价,欧阳修对五代时期历史人物的评价特别强调“忠孝”二字。所谓“忠”主要是要求臣子必须尽臣节,目的在于维护封建国家纲常和秩序:强调“孝”主要是为了维护封建家庭伦常,二者相互联系,缺不一不可,都是稳定封建统治必不可少的精神支柱。欧阳坚持以忠孝为评价五代人物的主要尺度,就是针对五代的社会特点,要恢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纲常秩序,以适应宋统治的需要。从这个目的出发,欧阳修对五代时期各类人物进行了严格地评论,或赞扬或鞭挞。对五代之君除了周世宗外,其余的莫不进行批评,视之为“贼乱”者。所谓“贼乱”,是指乱别人之天下并进而夺取之。尽管如此,但他们毕竟是本朝之君,作为臣子也必须为其尽忠。《王彦章传》说:“天下恶梁久矣!然士之不幸而生其时者,不为之臣可也。其食人之禄者,必死人之事,如彦章者,可谓得其死哉!”食人之禄者死人之事,是欧阳修关于君臣关系的重要思想。他对冯道事四朝十帝之事深恶痛绝,批评说:“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乱败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读冯道《长乐老自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20)把是否尽臣节提高到了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高度。欧阳修虽然对五代之君也非常憎恶,可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秩序,又不能不叫人去爱他们,这样才能对封建统治起到积极的拥护和捍卫作用。欧史之所以得到后来的封建统治阶级的垂青和赞誉,关键就在这里。金章宗泰和七年,甚至下令学官削去薛居正《五代史》,只用欧史。清赵翼也认为“欧史不惟文笔洁净,直追《史记》,而以《春秋》书法寓褒贬于纪传之中,则虽《史记》亦不及也。”(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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