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史家袁宏的《后汉纪》是编年体史书的一部杰作。刘知几曾说:"为纪传则规模班、马,创编年则议拟荀、袁",①把它推举为编年体的样板。当代学者对此书在编撰方面的成就也给予了充分肯定。②但是,对袁宏《后汉纪》中极具特色的史论,历来评价很低,刘知几认为袁宏的史论"务饰玄言","玉巵无当,曾何足云"!③给以彻底否定。当代学者也因袁宏曾提出"笃名教",认为其史论"多迂腐陈旧之说,是魏晋士族腐朽世界观的一个缩影"。④笔者不同意以上看法,认为他们都未能真正把握住解决问题的关键。鉴于此,尝试对袁宏史论重新做一探讨,以期能给袁宏史论以恰当的评价。 一 要想正确认识袁宏史论的价值,首先要把袁宏的史论与魏晋玄学联系起来看。袁宏受魏晋玄学影响,但史论决非"多饰玄言",其名教观也不是两汉时期纯粹的封建礼教。 魏晋时期,思想领域中占统治地位的是玄学。玄学影响了这一时期的思想意识与文化艺术,史学当然亦不例外。袁宏对魏晋玄学作过深刻研究,他曾著成《名士传》,此书今不传。《世说新语·文学篇》的注反映了袁宏对玄学研究的情况: "(袁)宏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辅嗣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刘伯伦、阮仲容、王濬仲为竹林名士。裴叔则、乐彦辅、王夷甫、庚子嵩、王安期、阮千里、卫叔宝、谢幼舆为中朝名士。" 可见,早在东晋时期,袁宏已对魏晋玄学的发展进行了深入研究。他把玄学的发展划分为三个时期,并指出了各个时期的代表人物。可惜《名士传》已佚,我们已不能知道袁宏是如何评论各位玄学家的思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袁宏对魏晋玄学这份思想遗产进行过总结,使得自己的史论明显地带有这一时期玄学特点。 魏晋玄学以辩论"有无"问题为中心课题,以讨论宇宙的本体之学为其哲学的基本特征,以讨论名教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为其哲学的最终目的。这种名教与自然之辩昭示着玄学家们的政治思想,贯穿玄学发展的始终,并直接影响到袁宏。 袁宏曾提出"道本儒用"的理论,他说: "夫以天下之事,而为以一人,即精神内竭,祸乱外作。故明者为之视,聪者为之听,能者为之使,惟三者为之虑,不行而可以至,不为而可以治。精神平粹,万物自得,斯道家之大旨,而人君自处之术耳。夫爱之者,非徒美其车服,厚其滋味,必将导之训典,辅其正性,纳之义方,闲其邪物。故仁而欲其通,爱而欲其济,仁爱之至,于是兼善也。然则百司弘宣,在于通物之方,则儒家之算,先王教化之道。居极则玄默之以司契,运通则仁爱之以教化。故道明其本,儒言其用,其可知也矣"。⑤ 袁宏是在论述中国古代学术发展时说这番话的。对于中国古代学术的发展,西汉司马谈曾有《论六家要旨》,剖判六家,明其得失利弊。东汉班固则分为九流,进行论列。袁宏对此进行研究,认为"史谈之言,以道家为统;班固之论,以儒家为高"。⑥在东晋变化了的时代,二家之论均不能解决社会问题。于是袁宏便从玄学中自然与名教之辩的精神武库中取来武器,通过历史的考察,提出了融合儒道两家的"道本儒用"论。 实际上,融合儒道两家治术于一体,一直是名教与自然之辩的大趋势。正始间,王弼提出名教出于自然,认为自然为本,名教是自然的必然表现,提倡名教的儒家与崇尚自然的道家并不矛盾,而是相为表里的。到郭象时,他更进一步论证了这一问题,提出名教即是自然的思想,认为"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⑦真正的"外王"必然是"内圣",儒家与道家从根本上说是"一而二","二而一"了。王弼、郭象诸人调和儒道并非偶然,魏晋时期,讲求君臣父子封建礼教的儒家学说因其虚伪的本性逐渐暴露出来,加之道家思想的勃兴与外来佛教的冲击,儒学已不象两汉那样处于独尊的地位,而汉代纯粹名教之治所导致的种种社会弊端也日益被人们所认识,因此,这一时期的思想家们已经在思考如何使众家思想融为一体,创造一种吸收众家之长而又自成一体的思想体系。王弼、郭象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袁宏受王弼、郭象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王弼提出"执一统众",袁宏在政治方面进一步发挥:"纵而不一,乱亡之道。故明王制设号令,所以一物心而治乱亡也。"⑧郭象注《庄子·人间世》曾说:"千人聚,不以一人为主,不乱则散。故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可以无君。信哉斯言。"袁宏受其影响,对当时流行的无君论思想进行了批判,指出:"夫百人聚,不乱则散,以一人为主,则斯治矣。有主则治,无主则乱。"⑨ 思想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魏晋玄学在自然与名教之辩中,从王弼到郭象,总的趋势是调和儒道,为统治者提供一个全新的统治术。但介于二者之间的竹林玄学的思想,也不容忽视,它对袁宏"道本儒用"的理论及名教观点的变化,也有很大影响。 竹林名士对司马氏集团虚伪的名教之治非常不满,特别是对他们利用儒家礼教,宣扬虚伪的忠孝及利用名教杀伐异已,更是深恶痛绝。于是他们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在理论上把名教与自然对立起来,借自然来打倒司马氏虚伪的名教。他们高扬自然,指出只有"越名教"才能做到"任自然",其任自然主要讲的又是一个人的任自然之性与任自然之心。虽然"越名教而任自然"是为了反对司马氏的虚伪礼教的,但门阀士族子弟及士族官僚却袭其皮毛,养成了一股任诞之风,波及整个社会。"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⑩,成为一种时尚,这种破坏礼法的社会风气在元康时代形成燎原之势,直到西晋亡东晋立,余势不衰。其间虽有郭象诸人合一儒道,但效果不大。 晋室南迁以后,放荡的世风并未因永嘉之乱而终止,"名教与自然的冲突无论在事实上或理论上都没有获得彻底解决"。(11)作为一个史学家,袁宏比任何人都更关心王朝命运,他作《后汉纪》的目的就是要"扶明义教,网罗治体","略举义教所归,庶以弘敷王道"。(12)这样,他就势必要从现实与理论出发,提出自己的治国主张,从历史的角度解决名教与自然的冲突。 事实上,晋室南渡以后,封建国家在政治、社会以及家族秩序各方面都遇到了许多特殊而复杂的问题。其中,由于儒学在高扬自然的道家冲击面前日益崩溃,地主阶级赖以安身立命的制度和观念受到危害。加之"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学说为两晋门阀地主追求放纵提供了理论依据,使得学术风气与社会风气陷入空谈虚无与乱礼狂放之中。干宝在《晋纪·总论》中对此有所描绘:"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绌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贼名检;行者以放浊为通,而斥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学风淫靡,时俗放荡,使得封建国家几乎失却了进一步统治下去的理论依据与现实基础。此时,名教的重要性又日益显露出来。维持封建统治秩序离不开以名教为中心的礼制,但自竹林名士提倡个性解放,士大夫阶层中掀起一种重个性自我的风潮,这一点又不能视而不见,置之不理。以道家自然治国,社会必更加陷于混乱,以两汉的传统名教治国,势必压抑崛起的人性自觉,同样要导致社会混乱。在这种情况下,袁宏提出了融合儒道两家治术之长的"道本儒用"的理论。他考察了儒、道、阴阳、名、法、墨诸家产生的原因,认为"斯乃随时之迹,总而为治者也"(13),都是根据不同的历史条件,为达到"治"而出现的。那么在东晋变化了的历史条件下,"道本儒用"也同样是为了达到天下大"治"。袁宏用道家的学说解释儒家的理论,合二家治术于一体,扬其长而弃其短,显然是受了王弼、郭象的影响。他的这一做法既符合了地主阶级要求等级秩序、尊奉封建礼法的要求,又符合了人们要求发展个性的愿望,是理论发展同时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以"道本儒用"为基础,袁宏对名教进行了一番新的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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