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传统史学发展的长河中,史学比附延续蔓绵了千百年之久。今天,对其进行认真科学的分析、总结,对于我们认识和把握中国传统史学的特质,正确估价中国传统史学的价值,都具有一定的意义。故笔者不揣浅陋,加以初步的“析论”。 一、中国史学中的比附传统 在史学编撰中,通过对史实的叙述或评论,比附现实社会生活现象,抒发作者的感慨和褒贬,宣传作者的立场和理想,这就是史学比附传统的基本特征。 孔子编《春秋》,借记载历史,抨击其所处时代“礼崩乐坏”的社会变革,阐述自己的政治观点。这虽是编纂史书,却有着强烈的现实性。这种现实性正是建立在《春秋》一书的比附特点上的。孟子曾深有体会地道出了这层关系:“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孔子的一字褒贬法则,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成了中国史学比附传统的滥觞。 自孔子而降,史学比附传统在古代社会里也就不绝如缕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有袁宏、习凿齿、范晔等人分别在其史著《后汉纪》、《汉晋春秋》、《后汉书》中作比附、发感慨。唐宋时期,有刘知几、司马光、吕祖谦等人在其史著和史评中继承这一传统。元明清时期,随着社会矛盾日趋尖锐,民族斗争与阶级斗争密切交织,这一传统更得到了发扬和光大,像著《文献通考》的马端临,作《通鉴注》的胡三省,写《读通鉴论》、《宋论》的王夫之,作《读史方舆纪要》的顾祖禹,编《鲒{K1D402.JPG}亭集》的全谢山等,哪一位不是借史学比附这碗烈酒,浇自己心头的块垒! 范晔当年在狱中作“致诸甥侄书”,内云:写作《后汉书》的本旨,是“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宋书·范晔传》)。可知,作为史书作者本人,在运用比附之时,大抵是自觉的。宋神宗听司马光讲授《资治通鉴》曾情不自禁地道出:“卿进读,每存规谏”(《续资治通鉴长编》),这表明统治者对史臣的史学比附内涵也是意会的。习凿齿写《汉晋春秋》,书成,时人阅读之余,纷纷指出此乃是对权臣桓温“觊觎非望”的“裁正”(《晋书·习凿齿传》),这表明习氏史著的比附作法,同时代人心中洞若观火,由此可见,古代史学的比附功能,是为史书作者所自觉运用,为统治者和一般读者所完全意会的。正因为如此,史学比附传统才能够薪水相传,成为史学结合人生,发挥社会功效的有力保证。 历史跨入了近现代,史学比附传统,并没有因社会制度的嬗递而失去市场。恰恰相反,近现代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场面,为其存在发展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和优越的条件。 龚自珍、魏源是近代思潮的启蒙者,在他们的史著中,蒙着一层“比附”的特殊光彩。当时,龚自珍以公羊三世嬗递说表述社会历史进化观的著作,魏源的《圣武记》、《元史新编》,成为近代史学中比附传统的不祧之祖,龚、魏之后,对明史的研究大为兴盛。夏燮的《明通鉴》,徐鼐的《小腆纪年附考》即系这方面有影响之作。虽然夏、徐两氏在各自史著中所反映的政治倾向有异,但积极运用史学比附手法的作法,却是完全一致的。 十九世纪末,清朝统治濒临危机,这时兴起了资产阶级变法的维新运动。其代表人物,如郑观应、康有为、梁启超等人,都是一些思想敏锐,目光远大,学识渊博的爱国知识分子。史学在他们手中,顺乎自然便成了其提倡改良,宣传变法的有效手段。像郑观应的《论议政》、康有为《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等经,史著作,均是当时著述中充满着比附精神的突出代表。 在中国现代历史上,史学编纂的比附传统也一样蔚为大观,盛行不衰。在此只需列举抗日战争时期中诸种现象,即可说明这一点。 抗战时期,国民党的顽固派,在日本帝国主义的诱降面前,进行了一些反共活动。“皖南事变”标志着这类活动达到高潮。在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在阶级冲突的尖锐现实面前,广大进步人士进行了坚决斗争,但是在当时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很难用正面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和立场,于是,通过编著史学作品发议论、作比附,也就成为进步史学家团结人民、打击敌人的卓有成效的途径了。当时像郭沫若的诸子思想研究、秦始皇研究;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曾国藩批判;翦伯赞的《桃花扇底看南朝》、《南宋初年黄河南北义军考》等历史论文;吴晗的《历史的镜子》等等,就是些利用史学搞比附而为抗战事业立下大功的论著。 以上我们简单回顾了中国史学中比附传统的大致发展历程,就此可以断定,史学比附传统源远流长,影响深远,但是它的存在对中国史学的发展是祸是福,它的历史合理性与局限性究竟如何看待,这是我们更愿意探索的课题。 二、史学比附传统的得与失 对史学比附传统在历史上诸种表现进行一番考察后,我们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史学比附对社会政治生活所起的影响,主导方面是积极进步的,这大致体现为以下三点: 第一,它是有正义感的史学家用来揭露黑暗政治,批判社会弊端的曲折斗争方式;是专制主义残酷统治下,教育人民,表达民意的手段和途径,是学术参与政治生活的积极表现。 刘知几在《史通·疑古》篇中,论证了儒家所津津乐道的“三帝二王”盛世,实为统治集团内部为争权夺利而互相残杀的社会。他指出当时的实际情况是“舜放尧于平阳,益为启所诛,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太伯让位,是为了避祸;周公放管蔡,是为了揽权。这一类事情,刘知几认为是“求诸历代,往往而有”的普遍现象。这里刘知几揭露的是历史上统治阶级内部厮杀的罪恶,但讥刺的矛头却针对着唐代的现实政治,这是对唐朝统治者集团内部骨肉相残现象的辛辣批判。 夏燮著《明通鉴》,通过对明朝史实的叙述,多处比附批判清统治者的残暴专制,无能卖国。因为仇恨清王朝大兴文字狱,推行严刑苛法,夏燮他就借着论列朱元璋的所作所为来加以比附痛斥。他说:“夫去杀期以百年,兴仁俟之必世。自右渐仁摩义之主,犹恐之失于天下,不能得之于其身,况积其威约之势而欲遗子孙之安,诚未见其可也”(《明通鉴》卷七)。这里,夏燮显然是借明代史事比附影射清朝统治者,指出其凭恃严刑峻法是不可能“遗子孙之安”的。这种批判黑暗政治的功能实在值得肯定。 第二,中国史学中的比附传统,曾经在民族存亡的紧要关头,起过表彰忠贞爱国,贬斥投降变节,振奋民族气节的积极作用。它警懦惩顽,发聋振聩,在保存光大民族文化传统方面,这一“批判的武器”,有时起到了“武器的批判”所无法替代的功能。 宋代吕祖谦著有史论《东莱博议》,其中就“周与晋阳樊温原攒茅之田”一事慨然发表议论:“呜呼!周自平王捐岐丰以封秦,既失周之半矣。以破裂不全之周,竞竞自保,犹虑难立。岂容复有所侵削耶?奈何子孙犹不知惜,今日割虎牢界郑,明日削酒泉界虢。文武境土,岁{K1D403.JPG}月削,至襄王之时,邻于亡矣!又顿捐数邑于晋,是弃粮于陈、蔡之间,挥金于原、曾之室,果何以堪乎?”表面上,吕氏谈论的是东周的史事,实乃借古讽今,锋芒指向南宋对金屈膝妥协的既定国策,表明了吕氏本人反对割地求和的进步民族意识。这是古代史学中通述比附,反对民族投降的重要例子之一。 近代历史上,这方面的例子也不匮乏。如魏源《元史新编·凡例》云:“元承辽金入主中原,从无变更宋人衣冠及剃发之事,而金代郊祀且执玉珪则并参用汉制。故伯颜下江南不血刃,抗民安堵,亦不一人变动者,由纪律宽严,绝无削发改衣冠之令也。”魏源所谈之元朝情况并不属实,但是借此痛斥清廷1645年颁布的剃发令,则是魏源本旨所在,从中反映了他反对民族歧视、民族压迫的进步思想倾向。 抗战时期,中华民族面临着由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而沦亡的最大危险。这时采取比附的方式讲述研究历史,歌颂抗战,反对投降,更具有了重大的现实意义。毛泽东同志本人就热忱提倡过这种做法。他说:“如能在你(指何幹之)的书中证明民族抵抗与民族投降两条路线的谁对谁错,而把南北朝、南宋、明末、清末一班民族投降主义者痛斥一番,把那些民族抵抗主义者赞扬一番,对于当前抗日战争是有帮助的”(《毛泽东书信选集》第136页)。明明白白地道出了这层意义。 当时的进步史学家无愧于自己的职责,在这方面贡献了自己的才智,史实甚多,兹不赘举。这里只想提一下陈垣先生。陈先生在解放初曾对自己抗战时期的史学活动作过一番总结。集中反映了史学家们重视利用史学比附来激励民族气节。陈先生在致友人书中言:“‘九·一八’以后,世变日函,乃改顾氏《日知录》,注意事功,以为经世之学在是矣。北京沦陷后,北方士气萎靡,乃讲全谢山之学以振之,谢山排斥降人,激发故园思想。所著《辑复》、《佛教》、《诤记》、《道考》、《表微》,皆此时作品,以为报国之道止此矣。所著已刊者数十万言,言道、言僧、言史、言考据,皆托词,其实斥汉奸、斥日寇,责当局耳。”(引自《中国史学家评传》) 第三,史学比附传统也是历史上进步人士宣传革新主张,表述时代要求的有力武器。这正如经典作家所说的那样:“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衣服,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603页)。 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历史,给民族套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传统的惯性是如此之大,以至任何革新与进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这就像鲁迅先生所讲的:“在中国,即便是搬动一张桌子,也得流血。”这种历史现实,一方面迫使革新者去“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另一方面,由于革新者与其脱胎而来的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也乐意于“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而在史学中运用比附手法,则是他们“请出亡灵”给自己以帮助最好的方法之一。但是这些人的目的既然是为了“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那么,这种作法也就值得肯定。 这方面突出的事例,莫过于当年资产阶级维新人士利用史学搞比附,为实现变法寻求理论依据的做法了。如郑观应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作《论议政》,主张在中国实行君主立宪式民主制度,以“通上下之情,期措施之善。”他的依据,便是议院制在三代即已实行:“君卿大夫相议于殿廷,士民缙绅相议于学校。”主张在当时做到“上效三代之遗风”,实行君主立宪。这就是用自己头脑中想象出来的三代历史比附现实,为改良制造舆论。又如康有为,更大力利用经史之学搞比附影射,批判清廷的抱残守阙,宣传资产阶级改良主张。这些做法,在中国近代史上曾产生过重大的影响。 任何事物都是复杂的矛盾体。史学比附传统也复如此。它除了在历史上具有上述正面意义外,无庸否认,也存在着一些消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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