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革命果真出现了,1848年德意志爆发全面革命。革命需要完成两项任务,一是统一德国,二是推翻专制。用革命的方法解决德国问题就必须同时完成这两项任务,否则就一项也完成不了,革命从本质上说必须自下而上地进行,因此不推翻各邦国内的专制,就不可能实行革命的统一。然而遗憾的是,卷入革命的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在整个革命过程中始终在期待统治者的指引。莱茵区资产阶级领袖汉泽曼在革命前夕写给政府的一封信十分典型,他说:“……我的希望,我的哀求,都寄托在我们尊贵的国王身上。靠它,靠霍亨索伦王朝,德意志才能……免于无政府状态之祸。”(注:维纳·洛赫:《德国史》,三联书店,1959年版,第174页。)在这种心态下革命就很难进行到底。 不过更为遗憾的是,革命从一开始就分为两半,一半坐在法兰克福的国民议会中讨论“统一”,并最终把统一的帝国皇冠赠送给普鲁士国王。国王不领这个情,说他不能从贱民手中接过这顶“耻辱的皇冠”(注:E.J.Passant &c,A Short History of Germany 1815-1945,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2,p35.)。这使得法兰克福议会中资产阶级的“革命者”们茫然不知所措,尽管德意志西部工商业特别发达的地区发过过几次小规模起义,但终因全德意志不愿响应,统一的愿望也就因此而灰飞烟灭了。 另一半在柏林和维也纳街头发动巷战,目的是推翻君主专制。两地(及其他一些地方)都流了血,并一度把宫廷赶出城外。但是,当革命取得这初步的胜利后,革命者就心安理得地坐进了由宫廷授权召开的临时议会,并心甘情愿地等待宫廷打回来复辟。这样一种半心半意的革命在西欧国家是从来没有过的,德意志新生力量生来软弱,在革命过程中暴露无余。 这样,主动权又回到旧势力手中。在革命中,旧的社会力量以专制君主为核心,动用武力镇压了革命。但革命被镇压后,普鲁士却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国王颁布了一部钦定宪法,规定普鲁士成为“立宪的”国家!这在整个德意志都造成深刻的震撼:当时,多数邦国都废除了革命中制定的宪法,而唯独普鲁士却颁布宪法,从而使全德意志都为之归心。自此后,德意志的自由主义者就心甘情愿地接受霍亨索伦家族的领导了,容克成了德意志自由主义的旗手!美国历史学家平森说:“1848年革命失败后,人们普遍认为德国人天生是不适宜民主来统治,只有用强制性的纪律才能把全民族团聚在一起。”(注:科佩尔·S·平森:《德国近现代史》,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560页。)但这种心态其实被一种阿Q式的自我安慰精神遮掩起来了--普鲁士不是得到宪法了吗?英明的统治者将引导人民走向未来!然而,恩格斯却对德意志的未来有过准确的预见,他说:革命的失败意味着“政治自由主义--资产阶级的统治……在德国永远不可能实现了”,(注:恩格斯:《德国的革命和反革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596页。)看来德意志的旧统治者又胜了一筹。 60年代初,自由主义与专制政府摊牌,触发事件是国王的“军事改革”,国王企图通过军事改革打击自由主义,于是资产阶级自由派就在议会否决政府的预算,企图切断“军事改革”的财源。当时,如果议会获胜,那么普鲁士就会像英国那样通过议会斗争,逐步向民主制度转化。威廉一世(1861-1888年在位)显然意识到这种危险,因此他打算退位,说他“做不到按照议会中现在这个多数的意志来进行统治”。(注:Theodore S.Hamerow ed.Otto Bismarck,Reflections and Reminisce-nces,New York,1968,p.105.)正在这时,他的容克陆军大臣推荐另一位容克政治家、正在彼得堡任大使的俾斯麦回朝,拯救容克和容克的国家。 俾斯麦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就是:他要让容克来完成德意志统一的历史任务,从而让自由主义无立足之地。1848年革命是由自由主义发动的,当时,它既想实行统一,又企图推翻专制。在革命中,这两项任务被不自觉地分开了,现在俾斯麦却要自觉地将它们分割开来,他说:“当今的大事不是靠决议和多数票来解决--那是人们在1848和1849年的错误--当今的大事靠的是铁和血。”(注:E.J.Passant &c,A Short History ofGermany 1815-1945,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2,p.46.)这表明:他要用“铁和血”来解决德国的统一问题--那是“当今的大事”;为此,“决议”和“多数票”都是不可取的,那是一个应该纠正的“错误”。他曾说,“普鲁士王权尚未完成自己的使命,它还不够成熟,还不能当作你们宪法大厦的纯粹装饰品,还不能作为一个死的部件装入议会统治的机器中去。”(注:艾伦·帕麦尔:《俾斯麦传》,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00页。)因此,专制制度不能被消灭,它应该继续生存下去。为了证明专制制度的合理性,他甚至不惜借助“君权神授”的过时理论,说普鲁士国王“不是由人民而是由上帝的恩赐而掌握了实际上不受限制的王权”。(注:恩斯特·恩格尔贝格:《俾斯麦》上册,世界知识出版社1992年版,第229页。)总之,俾斯麦设计的德意志未来是:由普鲁士王权统一德国,由容克地主统治德意志。 这个任务是靠“铁和血”完成的,不过铁和血意味着对外的战争。从他上台那一刻起,他就置议会的反对于不顾,而强行征收“军事改革”税。一年多以后,他就可以凭借一支重组的军队去发动对外战争了,他先后打败了丹麦、奥地利和法国。在对外战争中,他让普鲁士的容克阶级充当德意志民族主义的旗手,从而成为无可争议的民族领导者。战争的胜利不仅剥夺了自由主义反对王朝的藉口,而且使一切德意志邦国都不得不聚集到普鲁士的旗帜下,向德意志的敌人共同开战。1871年1月,在打败法国仅几个月之后,俾斯麦就偕同威廉一世前往法国巴黎凡尔赛宫,在镜厅中接受了其他德意志邦君的“劝进”,建立起统一的德意志帝国。 但是早在此之前,德意志的自由主义就彻底投降了。普奥战争胜利后,资产者就已经对俾斯麦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位曾经激烈地批评政府、反对国王的自由派人士博姆加尔腾1866年在《普鲁士年鉴》上发表长文向俾斯麦认错:“我们曾以为用我们的鼓动可以改造德国,但我们所见识的惊人事件教育我们这种前提是多么脆弱……事实证明我们的政体构想(民主方案--引注)几乎全都是错的……我们的原则(民主制度--引注)若胜利会给我们带来灾难,我们的原则失败了反给我们带来无穷的解救……”(注:Hans Kohn,“Liberalism Surrenders”,in Theo-dore S.Hamerow,Otto von Bismarck,a Historical Assesment,Boston,1962,p.34.)后来负责编纂国家法典的戈特利普·普朗克在1866年7月说:“我心中极其难以置信的是,普鲁士在容克的治理之下取得了胜利,在胜利之后自动地获得了自由主义的政府……”巴伐利亚自由党领袖布拉特说:“专制主义”能执行“我们为自由主义提出的”纲领。另一位自由党领袖济贝尔则说:“谁给俾斯麦伯爵推动德意志的事业制造困难,谁就不是为自由和议会制的宪法事业、而是完全为德意志和欧洲封建的和正统主义的党派效劳。”(注:恩斯特·恩格尔贝格:《俾斯麦》上册,世界知识出版社1992年版,第572-573页。)1866年9月3日,在打败奥地利仅一个月之后,德意志自由主义就集体向容克投降,这一天,议会通过“豁免法案”,“豁免”了俾斯麦在“宪法危机”期间未经议会同意就开征军事税的“错误”,实际上是认可俾斯麦的独断专行,从而把国家事务完全交给容克阶级去处理。在争夺现代国家领导权的斗争中,旧统治力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但俾斯麦不仅让容克领导了德意志的统一,他还全面推进资本主义发展,使德国向现代国家迅速迈进。德国统一后,他立刻建立统一的市场、统一的关税、统一的货币制度、统一的司法制度等等以扫除经济发展的障碍。他还保证自由贸易、自由经商、自由的经济活动和自由开办工商企业。在容克领导下,一个“自由资本主义”制度似乎已经建立起来,无怪乎资产者感到万事大吉,于是宣布:“公民们生来是干活的,而不是去当政治家!”(注:Hans Kohn,“Liberalism Surrenders”,in Theodore S.Hamerow,Otto von Bismarck,a Historical Assesment,Boston,1962,p.33.) 对工人来说,俾斯麦把帝国打扮成劳动者的祖国。从1871年起,帝国议会就开始制定社会立法,给工人提供社会保障。以后10年中,国家不断提出各种措施,保护妇女、儿童、失业和工伤事故受害者等等;到1881年,皇帝公布“大保险法”,对工人实行全面的社会保护。这使得德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实施社会保障的国家,比英国、法国都早了许多年。这种政策对德国工人的影响是深刻的:早在1863年,全德国工人协会领袖拉萨尔就写信给俾斯麦,说德国工人“本能地倾向于独裁制度”,“愿意拥戴国王为社会统治的天然工具”;他希望国王能采取“一种真正革命的国家政策,把国王自身从特权阶级的君主专制变为革命人民的社会君主专制。”(注:丁建弘、李霞:《普鲁士精神和文化》,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64页。)当时正是普鲁士资产者为军事改革问题与俾斯麦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德国工人其实比资产者更早认同了容克的国家。对此,马克思曾愤怒地写下《哥达纲领批判》,批评拉萨尔主义“同专制主义者和封建主义者这些敌人结成的反资产阶级联盟。”(注: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第14页。) 总之,容克在俾斯麦的领导下创造了一个神话的帝国,它在资产者眼中是自由主义的,在工人眼中是社会主义的,在一切德国人眼中又是民族主义和立宪主义的,但实际上它只是容克地主的军国主义国家,专制是它的本质。这以后,德国经济全速发展,很快超过法国,又超过英国,与另一个后起之秀美国并驾齐驱。德国的崛起似乎证明德意志道路是正确的,俾斯麦构筑了一个帝国的大厦,在这个大厦中,“自由”和“进步”已成为现实。但这个大厦却是这样运作的:帝国服从普鲁士,普鲁士服从皇帝,皇帝和容克结成坚强的同盟,构成了整座大厦的基础。旧统治力量在帝国的庇护下保存下来了,非但如此,它还掌握着现代化的领导权。由腓特烈大王开辟的德意志现代化道路,到俾斯麦手上可说是彻底完成了。 四、错位的代价 至此为止,我们已经看到德国现代化过程中发生了领导者错位,应该领导现代化的力量消失在幕后,旧社会的体现者却控制着前台,他们领导现代化,是为了避免与旧社会一同消亡。但错位会付出什么代价呢?德国的经历又是最好的说明。 1888年威廉一世去世,他的继承人威廉二世(1888-1918年在位)容不得别人分享权力,于是就把俾斯麦赶下了台。俾斯麦在设计帝国大厦时,本应能估计到这一点的。 俾斯麦虽是容克代言人,却是位有远见的政治家,他曾为帝国规定了“小德意志”界限,即帝国必须把奥地利排除在外。他知道容克力量有限,统治一个“小德意志”已经勉为其难,如若再向哈布斯堡家族统治下的奥地利扩张,帝国的根基就会动摇。但是这里有一个死结:容克何以能取得德意志的领导权?盖因为它以德意志民族主义的旗手自居。而若奥地利(它从来就是德意志民族的组成部分,而且长期是德意志民族的心脏)游离在德意志之外,德意志民族主义又从何谈起?因此,俾斯麦的帝国徘徊于两难之间:要么它的社会基础(容克阶级)失去领导者资格,因为它不能把奥地利拉进德意志大家庭;要么它突破“小德意志”界限,从而使容克无力控制局面。威廉二世选择了后者,他是一个夸大狂,不仅要“东进”到奥地利,而且要执行“世界政策”。其实,哪怕没有威廉二世,这个“大”“小”德意志的死结也是很难解开的,俾斯麦帝国要么从内部坍塌,要么向外部扩张。容克走上发动战争的道路,几乎是它必然的历史逻辑。 于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德国在战争中彻底失败。这时,人们本应该清醒过来,认识到在旧势力领导下德国已经走上歧途。从表面上看,德国似乎已认识到这一点:1918年11月,德国爆发革命,帝国被推翻了,建立了共和国,新的社会力量组成共和国政府,而且,居然是社会民主党--工人阶级的政党--走上了政治前台! 但再仔细推敲一下,问题就出来了:十一月革命严格说来并不是真正的“革命”,它只是在德国战败的特殊条件下,当军队被困在战场上而战胜国又不肯承认皇帝的权威时,由真空状态造成的事变。军队本来可以轻易镇压“革命”的,因为革命事实上并没有武装。但军队却采取了另一种做法:它与社会民主党达成协议:由军队负责治安,社会民主党则保证维护军官团--即容克大本营的地位与特权。在这样一个妥协中,军队支持了“共和国”,不过按德国现代史学家埃尔德曼的说法:这是个“没有共和派的共和国”(注:卡尔·迪特利希·埃尔德曼:《德意志史》第四卷,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14页。),它虽然有完美的宪法,但每次选举都把一个更保守的政治派别选到前台,最后把希特勒“合法地”选上权力的宝座。它虽然有“民主”的议会,但各种党派总是在议会中争吵不休,结果使任何政府事实上无法生存。它的“权力平衡”使一切权力都无法行使,最后不得不靠总统的命令来统治国家,从而为个人独裁开辟了道路。其实,共和国只是一种“共和缺位”,是两个帝国之间的过渡时期。社会民主党接管共和国后做了一件最蠢的事:它代表德国签订了战败和约,从此,共和国便和耻辱挂上了钩,帝国反倒变成民族光荣的象征了!旧势力在帝国的梦忆中被保留下来,兴登堡元帅终于成为第二任总统。最后,正是这个容克阶级的总代表、帝国军官团的最高统帅,把共和国交到希特勒手上,让他去创造第三帝国。 希特勒执行的是旧帝国的政策,这一点现在看应该是清楚的;希特勒是在为旧帝国复仇,这一点应该说更加清楚;连希特勒的旗帜都是旧帝国的旗帜--红、白、黑三色,而不是共和国的金、红、黑。希特勒是旧帝国在变态中的继承人,这样说似乎并不过分。然而旧帝国的容克到哪里去了呢?他们怎么会让一个前维也纳街头的流浪汉来做他们的最高领袖?容克们仍然控制着军官团,占据着德国上层的显要位置。但他们不仅接受希特勒的指挥,而且毫无怨言地追随他向全人类开战--这是容克的悲剧,也是容克精神的真正堕落。这说明:容克对国家的领导权再也不能维持下去了,旧统治者已失去了领导国家的信心,也失去了领导国家的合理性。然而被旧统治者捧出来的继承人只是一群社会渣滓,历史的错位到这时已发挥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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