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黑人如何确立自己在美国社会中的地位,是一个困扰美国黑人领袖们的棘手而又重大的问题。如果说内战之前黑人的关注中心是废除奴隶制、获取自由权的话,那末,内战之后的中心问题则是怎样使黑人在这个白人占统治地位的“自由社会”里生存和发展,是向白人种族主义势力迁就、妥协,以争取一席生存、发展之地,还是向白人统治权贵勇敢反抗,以赢得民族尊严和自由?是在文化价值观念上吸纳和认同美国社会的主流文化以便融入白人社会,还是继承和发扬民族文化以确保黑人民族不丧失其民族特性?对这些涉及黑人根本利益的问题,美国黑人领袖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并试图用自己的想法去影响和左右当时的黑人斗争。布克·T.华盛顿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无可争议的黑人领袖,他的妥协主义思想代表了当时黑人领导阶层,尤其是南方黑人领导阶层的主导思想。本文试图就他的妥协主义思想作一剖析,着力考察它的时代背景、思想内容以及历史原因。 一 众所周知,爆发于19世纪中叶的美国南北战争,以其炽热的火焰终于把架套在黑人身上数世纪之久的锁链给烧熔,美国黑人自此翻身站立起来成为自由人。裹挟着战争风火的余威,美国北方新兴资产阶级力量及其代理人--共和党,为了确保奴隶制度不在南方死灰复燃,为了重创南方奴隶主阶级的政治和经济力量,同时也为了使共和党的政治力量在南方扎下根,在南方进行了十年左右的战后重建。南方重建的最显著成果当数美国联邦宪法第十四和第十五条修正案,前者赋予黑人以民权,后者为黑人行使选举权提供保障(注:James A. Henretta,America‘s History.Chicago:The Dorsey Press,1987,p.511.)。 然而,法律上赋予黑人的民权和选举权并不能即刻化为黑人实际生活中的现实。事实上,黑人还来不及为获取这些企盼已久的权利而欢呼雀跃,便发现行使这些权利之艰难重重。这是因为,南方重建自开始之日起便遭到了南方保守势力强烈抵抗和顽强反对,南方白人保守势力长期以来把持着地方政权,自视高人一等,从来不把黑人平等看待过。昔日受其任意役使的奴隶现在要与他们“平起平坐”,这显然是南方白人保守势力难以接受的。于是,南方白人保守势力竭尽其所能,层层阻挠第十四和第十五条修正案的实施。他们或者通过选举其代表进入政府机构来“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或者通过抵抗手段来阻碍黑人行使他们的权利。当这两种方法都收效甚微时,南方白人保守势力便诉诸暴力,用恐吓、威协等手段,“控制黑人的行动”(注:John Hope Franklinand Alfred A.Moss,Jr.,From Slavery To Freedom:A History of Ne-gro Americans.New York:Alfred A.Knoph,1988,PP.226-227.)。时至1877年,南方重建在共和党领袖相继去世、北方改革力量对南方重建热忱不断下降、北方工业资本家已稳固立足南方、南北方主流政治力量更致力于妥协等多种因素的合力作用下宣告结束(注:Benjamin Quarles,The Negro in the Making of America.New York:Macmillan PublishingCompany,1987,PP.141-142.)。南方保守势力因此而重新上台执政。卷土重来的南方保守势力为了加强和巩固其政权,千方百计剥夺黑人的政治权利。在19世纪末期,他们先后制定了诸如文化考试、人头税、“祖父条款”和财产条件等州法。而当这些“文明”手段仍无法完全阻止黑人行使选举权时,南方白人保守势力便毫不犹豫地动用三K党等恐怖组织,采取恐吓、烧杀、私刑等手段,逼迫黑人就范、“自觉”地放弃选举权。通过这些软硬兼施的手段,南方白人保守势力有效地削弱了黑人的政治权力,致使黑人的政治权力在南方变得无足轻重。举例来说,1896年,路易斯安娜州约有130344名黑人登记选举,但到了1900年,该州黑人登记投票人只剩下5320名。黑人通过内战好不容易赢得的政治选举权就这样被南方白人保守势力给人为地剥夺掉了,黑人也因此而重新陷入“政治无力”状态(注:John Hope Franklin,From slavery to Froo-dom,p.237.)。 南方白人保守势力除了在政治上剥夺黑人权力以外,还在经济上设法使黑人重新回到依附白人、从属白人、听从白人摆布的农奴式位置。我们知道,南方重建时期,由于北方资产阶级统治集团在重建问题上缺乏政治意志,重建进行得十分不彻底。黑人尽管在政治上获得了自由,但由于没有经济力量作其后盾,他们的这种政治自由显得十分脆弱。鉴于美国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本质之缘故,南方战败后,那些种植园奴隶主们只是“失去”了奴隶,他们的大片土地并没有被没收去分给奴隶。结果,黑人名义上是自由了,但由于没有土地,没有牲口,没有积蓄,没有种子,他们实际上“仍没有有效的手段去感受自由的全部含义”(注:Samuel R.Spencer,Jr.,Booker T.Washington and the Negro’s Placein American Life.Bost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55,editor‘spreface.)。而此刻的昔日奴隶主们则利用其拥有的大量土地及手中所掌握的其他生产资料,竭尽其能地在经济上压迫和剥削刚获解放的黑人。他们在南方各州采用种植园租佃制,通过分成制、抵押贷款制、赊购制、劳役偿债制等形式,使用欺诈、涂改帐目等卑劣手段,对黑人进行层层盘剥、无情压榨,使他们陷入无穷无尽的债务罗网,成为南方白人地主的变相性农奴(注:Thomas T.Lyons,Black Leadership in AmericanHistory. California:Addison-Wesley Publishing Company,1971,p.60.)。 政治上、经济上剥夺了黑人的选举权和生存权之后,南方白人种族主义势力还在社会生活领域限制黑人的活动。早在南方重建初期,为防止刚获解放的黑奴因自由而“冲昏头脑”,以至在社会上“为所欲为”,南方各州议会在1865至1866年之间,相继通过了“黑人法典”,以代替业以无效的“奴隶法典”。如同“奴隶法典”一样,“黑人法典”也旨在控制黑人的活动、限定黑人的社会地位。比如,南卡罗莱纳州的“黑人法典”规定,制订签约合同时,黑人的身份为“奴仆”,白人的身份为“主人”;黑人未经许可不可随便离开所在地。密西西比州的“黑人法典”规定,黑人不许随便流浪,如被发现没有合法工作,黑人流浪者将会受罚;假如他无力支付罚款,地方法官有权把他们任意出雇给白人地主或其他业主。在几乎所有的南方州,黑人被禁止参加民兵,也不许拥有枪支;黑人要布道也需得到特别许可证。就这样,刚从奴隶制度桎梏下解放出来的黑人,在各种社会行动中又陷入种种限制之中(注:Benjamin Quarels,The Negro in the Making of America,PP.129-130.)。作为推行“黑人法典”制度的逻辑结果,各种种族隔离政策也先后被制订出来。19世纪下半期,南方各州都制订了各种各样的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政策。从戏院、餐馆、商店、学校、公共汽车站等公共场所,到住宅、交友、婚姻等私人领域,都严格地把黑白人种分离开来,强行剥夺黑人本应享受的公民权利。 在这同时,为了使黑人恭顺地生活在这种低人一等的社会、政治、经济地位,南方白人种族主义势力还先后祭起“人种学”理论和“社会达尔文主义”学说,把黑人描写成愚昧的“劣等民族”,说这种仍保留原始人诸多特征的民族不具备与白人竞争的智力,因而只配做“二等公民”。借助这些“科学真理”,白人种族主义势力一方面为自己推行白人至上主义、欺压黑人制造理论根据;另一方面,他们企图通过不断向黑人灌输这些“科学真理”,让他们所鼓吹的种族等级观念和家长式统治思想潜移默化地在黑人的头脑中扎下根来,在内心深处认同低人一等的现实,以达到他们永世欺压黑人的目的(注:John Dollard,Casteand Class in a Southern Tow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7,PP.62-63.)。 上述分析表明,内战结束后所进行的南方重建是极为不彻底的。黑人虽然在法律名义上获得了自由和解放,政治上也得到了受联邦宪法保护的权利,但他们的自由和权利都是很有限的、很脆弱的。再者,南方白人种族主义势力为了重新夺回暂时失去的政权,在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等方面大举反扑,想尽一切办法限制和剥夺黑人的各种权利,让他们成为没有奴隶制度下的奴隶。正是在这种黑人生活环境举步维艰、白人种族主义势力甚嚣尘上的情形下,布克·T.华盛顿提出了他的妥协主义思想。 二 布克·T.华盛顿的妥协主义思想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调和主义,二是渐进主义。 所谓调和主义,指的是华盛顿劝告黑人,尤其是南方黑人别进行任何政治斗争的主张。具体而言,华盛顿认为,黑人应该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满意,不要向白人统治集团提出更高的要求。在华盛顿看来,黑人之所以必须采取调和主义立场,主要是基于下面三个理由。首先,黑人作为一个少数民族在南方处于弱势地位,无力与处于强势地位的南方白人种族主义势力相抗衡。其次,长期以来,黑人在奴隶制的剥削和奴役下生活,文化知识贫困,政治意识匮乏,道德观念淡薄,经济力量微弱,因而他们尚不具备与南方白人“平起平坐”、“分享权利”的条件。第三,南方重建之后,尤其是19世纪末之际,白人种族主义势力在南方掀起了一股凶猛的种族主义浪潮,对黑人进行了一系列恐吓活动,包括焚烧、鞭打、上私刑等方式,其手段之残酷令人发指(注:Thomas T.Lyons,Black Leadership in American History,PP.65-66;SaundersRedding,“Alternative Roades for the Black Man,”in Quint andCantor ed., Men,Women,& Issues in American History.Illinois:The Dorsey Press,1975,Vol.2.,PP.114-133.)。 所谓渐进主义,指的是华盛顿劝告黑人耐心等待、耐心推进的主张。具体说来,他要求黑人在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避免提出过于激进的要求;相反,应学会满足于点滴的改进,应学会怎样循序渐进地改善黑人的生存条件。在华盛顿看来,渐进主义之所以有必要,主要是基于下面两条理由。一方面,在南方白人统治权势疯狂推行种族主义政策、残酷镇压黑人政治活动的时候,黑人提出政治和社会平等权利,只会遭到白人势力更疯狂、更残酷的打击,导致黑人失去更多的东西,其中包括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与其呐喊难以实现的平等权利,并为此而失去基本生存条件,还不如放弃这些本身就难以实现的激进主张,用沉默和顺从来换取更实在、更现实的点滴改进。另一方面,华盛顿强烈地感受到,19世纪末之际,黑人因刚从黑暗的奴隶制度中走出来不久,所以,他们无论在心理上还是在文化上,都远没有准备好行使政治和社会平等权利。华盛顿据此认为,在黑人尚缺少文化资本、心理素质和经济实力的情况下谈论社会和政治权利,既显得脱离实际、不顾事实,又有浪费精力、浪费时间、浪费人力之嫌。因此,华盛顿主张,黑人不要过早地提出诸如政治平等、社会平等等不切实际的想法,而应该更注意自我提高、自我改善等方面“内功”培养,尤其是在职业技术培训、经济技能掌握、文化知识提高等方面。这些方面的素养提高需要时间,因而黑人也需要耐心,他们整体命运的改善也只能以渐进的方式进行。只有当自己在这些方面都提高、都够格了,黑人才能得到白人的尊敬,才可能为白人社会所认可(注:Booker T.Washington,The Future of the Americannegro.Boston:Small,Maynard &Co.,1899,PP.201-224.)。 不难看出,华盛顿妥协主义的核心是让黑人避开政治,放弃对政治权利的追求,以便减少与白人统治势力的摩擦和冲突。华盛顿认为,南方白人对黑人争取社会和政治平等权利最为敏感,也最为反对,所以,如果黑人在这两个问题上不多“纠缠”,白人对黑人的压迫和镇压就会有所收敛,黑人也因此可以争取到一个有利于自我发展、自我提高的环境。作为这一主张的逻辑结果,华盛顿劝告黑人在当时的艰难情况下暂且容忍南方白人所推行的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政策,用忍气吞声的手段换取一个安定的生存和发展空间。如同中国古语“小不忍则乱大谋”所言一样,华盛顿对这个“忍”字极为重视,认为对白人种族主义行为“听之任之”,将黑人的政治和社会平等权利“束之高阁”,那么,黑人就有可能赢得宝贵的时间“养精蓄税”、自我发展,以便日后取得更大的成果。不然的话,如果黑人操之过急地提出过高的要求,那只会招致白人统治势力的无情打击,把黑人重新推入地狱般的黑暗世界(注:Booker T.Washington,“The Atlanta Exposition Address,September-1895,”from Up From slavery New York:Doubleday,Page and Co.,1901,PP.218-225.)。 黑人应该怎样提高和发展自己呢?华盛顿认为主要有两条途径。一条是积极向南方富裕白人和北方慈善家呼吁,请求他们资助兴办各类学校,尤其是职业技术培训学校,培养和训练黑人熟练工人,帮助他们掌握各种技术。另一条是呼吁黑人商人和企业家兴办工厂和企业,招募黑人青年进厂,为他们提供实际训练机会,让他们从实际本领的掌握过程中尝得自我谋生、自我发展、自我实现的甜头。在华盛顿看来,这两条途径都颇为实际,因而也是十分切实可行的。其主要理由是,在19世纪末,以强调发展工业的“新南方”思想正呈方兴未艾之势,各种行业都急需合格的劳力。随着农业机械化的不断推进,大批原先作业于农田的黑人开始被农业机械化分离出来,形成了一股剩余劳动力。在这种情况下,把他们培训一下,使他们成为掌握一定技术的劳动力,对白人和黑人企业家都是有利的。按照华盛顿的设想,只要黑人少提、或者不提社会和政治平等问题,南方的种族矛盾就不会激化,北方的资本家和企业家也就更愿意来南方投资,从而为黑人技术工人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并进而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更为重要的是,在华盛顿的眼光里,黑人经过教育培训和实际锻炼,将在不同程度上提高自己的素养,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培养高尚的道德情操,积累丰富的工作经验,用自己的言行证明黑人民族的价值,用自己的业绩去赢得世人的尊敬(注:Ibid.,PP.201-224.)。 显而易见,华盛顿实施其黑人自救蓝图的关键是他的教育计划。就教育而言,主要有两种形式,一为文化教育,二为职业技术教育。华盛顿认为,鉴于当时的黑人更需要在日益走向工业化的美国社会里寻求工作,职业技术教育显然比普通教育更迫切,也更实际。为此,他不仅大力提倡在黑人中广泛推行职业技术教育,而且自己身体力行地去从事这项工作。为了筹集资金,他不辞辛劳,每年花大量时间到北方去作演讲,宣传他所从事的工作的意义,并热切地呼吁北方慈善机构和基金会支持他的工作。此外,他还在南方政要和实业家中积极活动,设法从他们那里谋得政治和财力上的支持(注:Thomas T.Lyons,Black Leadershipin American History,PP.70-71.)。华盛顿在黑人职业技术培训上最为著名、也最具有影响力的,是他亲自参加创建又精心呵护、竭力发展的塔斯克基(Tuskegee)学校。在这所学校里,华盛顿把培养黑人学生的生活本领当作首要任务,比如,造房需要的泥水匠技术、种田需要的稻谷知识、经商需要的商人意识,都在华盛顿设计的教育大纲之内。它们的用意就是帮助黑人去谋生、去自力。同时,华盛顿还特别注意道德熏陶,教导黑人青年一代勤俭节约、诚实果断、自我约束,做一个自我独立、具有责任感的人(注:Ibid.,PP.7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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