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国史学产生的主导进程 中国上古史学的产生,与古希腊以希罗多德《历史》为史学产生标志的飞跃性特征不同,而经历了漫长的渐进式历程,主导线索可以大致分为两个阶段。 (一)“殷鉴”观念与官方文书的整编 殷商末期,周族建立的方国逐渐强盛,终于由周武王率兵讨伐商纣王,经过“牧野之战”攻陷殷都,取而代之。周武王伐灭商纣,在当时引起巨大的社会震荡。周占领殷商地区,仍然面临着殷民的顽强反抗,特别是殷商后裔武庚的武力叛乱,这不能不引发了周初主要统治人物的忧思:殷商为何败亡?周政权如何巩固、如何避免重蹈殷商的覆辙?于是形成了明晰的“宜鉴于殷,骏命不易”观念,⑥ 意思是:以殷商的覆灭为鉴戒,则知“天命”之难保,即从历史思考而重新认识天命。这种思考得到反复的强调与深化,例如《诗经·大雅·荡》说:“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尚书·召诰》言:“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即将夏、商兴亡的历史引为借鉴。“殷鉴”是周初统治者提出的理念,表达出对历史的思索与总结,就是要以前代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作为政治的借鉴与警惕。 “殷鉴”观念是中国上古理性思维的第一线曙光,此前的殷商时代,对上帝是绝对的迷信,凡事皆须占卜,人间的一切似乎皆由神秘的力量所掌控,社会意识在整体上并不认可理性的思维与判断。“殷鉴”的观念初步撕开了禁锢思维发展的迷信罗网,开启了从历史上政权兴亡变化思考政治得失之端倪,理性思维由此勃发,天命与人事关系的新认识、敬德的政治原则、保民的行政理念等等,都由“殷鉴”即历史的思考而导出,对“监于有夏”和“监于有殷”的许多细节也做出具体的解说,如《尚书·酒诰》之厉行禁酒、《尚书·无逸》之倡导勤政等等,都是从殷商灭亡的历史教训来加以论证的。 因此,中国上古最早的理性思维,乃产生于以“殷鉴”为标志的历史认识领域,首先通过对历史的思考来认识政治、认识天人关系,从而启沃心智,继而丰富逻辑思考能力。这对中国古代文化传统的发生有不可磨灭的影响,造成历史认识与政治文化结成密不可分的联系,积淀为凡事从以往历史中寻求根据、经验与教训的思想模式,中国古代史学的兴旺发达,历代官方史学活动之绵延不废,古代史学多以经世致用为根本宗旨等等,这些西方所不具备的特点,皆可追溯至“殷鉴”这个源头。而“殷鉴”观念对史学文化萌发的直接促进作用,乃是导致对官方公文书的保存和整编,即日后称为《尚书》的历史文献的形成,在中国古代史学史与学术史上影响广博而深远。 西周灭殷之后,统治者具备了“殷鉴”的历史认识,最初还只是从亲身经历与口耳相传的史事直接汲取借鉴。但“殷鉴”这种历史意识,必然导致对历史遗留文献的重视,同时也会注意保存本政权的官方文书。《周书》、《尚书》之中不少历史文献,就是由于周初具备“殷鉴”的历史意识,才自觉地保存下来而且经过了整理编辑,其中包括整编了殷商时代留存下来的官方文书。据郭沫若等学者研究,《周书》之《牧誓》、《世俘》、《克殷》等多篇可定为周初之作。⑦ 又据张西堂《尚书引论》的考订,《尚书》中《盘庚》即为殷商遗留文件,在西周时期进行了整编。而《尚书》的《康诰》、《酒诰》、《多士》、《洛诰》等篇,多数学者认为虽不免含有后来掺入、窜乱及被分合的文句,但仍可以相信是西周时期的成文。⑧ 这些历史文献能够保存、流传,有赖于历史意识的强化与朦胧史学意识的产生,而最早有目的、系统地整编官方文书,恐怕应在周公东征平叛与成王营洛之后,主持者似应就是周公。第一次的整编非常重要,因为这改变了官方文书的秘存档案的性质,而成为在一定范围内传布的史籍。《国语》虽在战国时期成书,但它记载春秋时期人物的言论,其中颇有引述《夏书》、《商书》、《周书》者,《论语·为政》记载孔子也曾引用《尚书》,说明《尚书》于春秋时期或之前就已经在各诸侯国流传。 《尚书》(原称《书》)虽是最早的史籍,但许多篇目的时间线索不很明晰,其宗旨主要体现在政治功用方面,叙事求真的意识不强,不少文本充满修饰、更改、编造的痕迹,以致于与时代不符、真伪相杂,因此,还不足以作为中国史学产生的完备标志,仅可视为“殷鉴”理念下历史文献编辑向史学方向迈进的一个重要的过渡阶段。当然,《尚书》后来成为儒学的经典,其中的史事记述被奉为上古的信史,对中国传统史学的影响是十分巨大的。 (二)官方连续性记录史事及其制度化 “殷鉴”历史意识导致对官方所存文书的整编,从而初步具有朦胧的史学意识,而自觉地系统记录历史的史学意识,在中国上古又经历了很长的时段。中国从何时开始自觉地、系统地记录史事?尚没有直接的证据,只能依据零星史料加以推论。白寿彝先生提出: 《墨子·明鬼》为证成己说,列举各书。于宗周晚年以后之事,引周、齐、宋、燕之春秋,而以所引宣王杀杜伯一事为最早。在此以前,不是引某国春秋,而是引《商书》和《大雅》。《国语》记周事,以穆王征犬戎一事为最早,然记事同时又记年者却始于宣王。这两事似可提供一些迹象,说明编年体国史的出现在周宣王或其前不久的时期。⑨ 这个见解极其精到。周宣王时期,是在经历了“国人暴动”、周厉王奔逃与“共和行政”特殊时期之后,西周政权渡过一次重大的政治危机。宣王力图重振国运,对内实行一系列整顿措施,对周边外族进行了多次征战,取得了相当大的业绩,也遭受了一些挫折,历史上将之称为“宣王中兴”。从“国人暴动”到“宣王中兴”,西周建国以来未曾有过的大事件竟然连续发生,具备了可激发出系统性、连续性记载史事的社会条件,按时间顺序连续记载史事的做法是极其可能出现的。中国上古是从公元前841年开始具有确切的连续性纪年,这正是“共和行政”的开始之年,而这个确切纪年是否是记载史事的结果尚无法考证。而连续的纪年实为官方编年体历史记载的伴生条件,则是无可置疑的。因此,白寿彝先生推论官方连续性记录史事至迟在周宣王时期已经产生,虽主要依据《墨子·明鬼下》的一段资料,却与整个社会文化的发展背景十分契合,完全可以信从。 中国上古自殷商时代就具有比较好的记月份、记日期的方法,但纪年方法则有严重缺陷。甲骨文、金文中多有缺少纪年之件,若有纪年,也只是时王在位的年数,而在位的君主有缺乏特定的称谓,造成许多铜器的时代难以判断,其铭文史料的运用当然也受到很大的制约。这种不完善纪年方式的缺陷,只有靠形成连续的按时间顺序记事的系统性史籍来弥补,所以编年形式的官方记史体制的出现,在中国具有重大文化意义。西周晚期开始用编年体方式记录历史,是真正有目的、有系统地记载自身的经历以留存后世,是史学活动在中国完整意义的产生。有意识地按时间顺序记载史事,不论内容怎样简单,在史学史上都比口头讲述往事、比保存公文文书的行为有更为重要的作用,官方记史体制亦当由此而形成。自觉地、连续地记述历史,进而体制化,记录历史的史学意识便得到了社会性的承认和确立。 由于史料的缺失,现在无法确切考证西周季年官方记史体制的详细情况,但仍可推断当时已经具有相当程度的记史求真意识。周宣王为中兴君主,功业显著,据历代学者研究,《诗经》中颇多颂扬之词。然今存《国语》之中,载有宣王不少负面行为,如即位之初就“不藉千亩”,三十二伐鲁且立鲁孝公为君,却造成“诸侯从是而不睦”的不良影响,三十九年“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等等。⑩ 这些必是史官早就记录于周之史册,才会转录于后来的《国语》,倘无君举必书的理念,这些史实就会为了褒扬“中兴”君主而隐没。实际上,经历了“国人暴动”、“厉王奔彘”、“共和行政”等大的政治动荡,朝廷和君主的阴暗面已经无法掩饰,历史记载不可能维持为那种单单铭文式的歌功颂德,如实述史的取向必然日益高涨。就连毛公鼎铭文所载周宣王的训谕,也不能不承认国家处于不安定的局势,满怀“惧作小子溷湛于艰”的忧患。因此,周宣王时期官方记史活动已经具有如实、求真的理念,是完全可以认定的。 至春秋时期,曹刿向鲁国君主进谏时曾说:“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11) 表明记史制度遵循“君举必书”与讲究一定书法的规则。“君举必书”表现出自觉记史意识与如实记载史事的理念;讲究“书法”,则显现了官方记史的制度化。而从曹刿的语气来看,这些理念已是普遍的社会共识,应当来源很久,是从西周季年记史理念的延伸和发展。 至于官方记史体制的发展,齐国的管仲说:“夫诸侯之会,其德、刑、礼、义,无国不记……作而不记,非圣德也”。(12) “无国不记”,显示了自觉记录史事已经在诸侯国普遍化,地处较为偏僻的秦国,也于周平王十八年(公元前753)“初有史以纪事”,(13) 可见各诸侯国记载史事已普遍制度化,所谓“史不失书,蒙不失诵,以训御之”(14)。由此逆推,西周季年周王室早应确立了官方的记史制度,然后扩张到各个诸侯国,至春秋时期,各主要诸侯国都制度化的史官记史活动,并且用于辅助政治,故墨子称其见过“百国《春秋》”(15),即为各国的编年体历史记录。中国上古这项与西方相比独具特色的官方记史体制,是中国史学产生的主要标志,它至迟应当是滥觞于西周宣王时期。 在西方,按时间顺序编辑史料的史籍称“编年史”(中文译称),一般不被视作历史学的标志。但在中国史学史上,不能套用这样的观念,这是因为:第一,中国官方按时间顺序记录历史,虽内容简略,但成为制度化、组织化的行为,形成国家体制,而且是通贯的、连续不断的历史记载体系。第二,中国官方的这种历史记载,以“书法”等方式表达褒贬之意,例如晋国史官董狐记载“赵盾弑其君”,孔子赞扬他“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16),因而不能视为简单的记录。第三,中国史学起源于官方,这与古希腊不同。两种不同的途径,自当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 中国上古从西周初期“殷鉴”的历史意识进而保存和整编官方文献,逐步演化出“君举必书”的制度化的记史意识,“良史”的“书法不隐”准则以及史学辅助政治、参与教化等经世理念,随官方的记史活动而渐次健全,这历时较久的过程是中国史学起源的主线,其他文化因素只对这个主线起到辅助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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