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和波利比乌(Polybius),是公元前2世纪在中国和希腊出现的杰出的历史学家。司马迁的《史记》,上起黄帝下讫汉武太初年间,论述中华民族2000余年历史的发展变化。波利比乌的《历史》,主要叙述公元前220年至前145年罗马对地中海世界的征服,为地中海世界统一于罗马这一历史巨变作出解释。他们的著作都表述了十分丰富、深刻的思想。司马迁的史学被后人称誉为“《春秋》之后一人而已”之“绝学”[1](P46),波利比乌则被誉为西方古典史学之“巨擘”,“历史学家中的历史学家”[2](P222)。因此,研究他们的史学思想,对于认识中西古典史学的特点,无疑是有重要意义的。本文仅对他们的历史思想作一些比较研究。 一 司马迁和波利比乌的历史思想相当丰富,其中最重要的而且能作出相对应比较的,主要在两个方面,即对天人关系和历史进程的认识。前者探讨影响和支配人类社会发展变化的是什么,究竟是人、神抑或其他什么东西。后者则是对历史的发展及其特点作出分析。 司马迁叙史,尤其是夏、殷、周三代历史的演变时,常常提到天命的作用。《殷本纪》说:“有夏多罪”,商汤伐夏桀是“行天之罚”。殷纣王荒淫乱政,以致于众叛亲离,却仍以为“我生不有命在天乎”。[3](p177)然而天并不佑殷,其终被周所灭。《周本纪》说,武王得天下后,“夜不敢寐”,谓:“我未定天保,何敢寐”,“定天保,依天室,悉求夫说恶,贬从殷王受,日夜劳来,定我西土,我维显服,及德方明。”司马迁叙述三代历史,常提及天命的作用,其意是表现当时人们对天人关系的认识。夏殷周之时,人们深信天意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和支配作用。所以殷纣王在行将亡国之时,仍相信天的保佑。但是,也有人意识到天命与人自身的行为有关。在这一方面,周人的认识尤为深刻。《周书》说:“皇天无亲,唯德有辅”,[4](P1795)“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5](P181)在周人看来,君王欲得天命,须慎修己德,赢得民心。天命是从民心中反映出来的。所以周武王得天下后,仍为如何惩治恶人,安定西土,施德于四方之事而焦虑不安。司马迁叙史反映了当时人们的天命观,同时又明确地表述了自己的认识。《太史公自序》论夏之所以亡,乃“夏桀淫乱”;殷之所以灭,乃“帝辛湛湎”;周之所以兴,乃“维弃作稷,德盛西伯,武王牧野,实抚天下”,概不涉及天命。在司马迁看来,三代之兴亡完全取决于帝王是否行善政,得民心,所谓“天命”实际上就是民心。在考察王朝更替之类重大事件时,司马迁都是立足于人事作出分析,肯定支配历史发展的是人类自身而非天命和神意。不过,司马迁还没有否定天命鬼神的存在。在分析某些具体事情时,他还提到这一类东西的影响。《史记·韩世家》说,韩传国十余世,是积“阴德”的结果。《田敬仲完世家》述田氏专齐政之经过,以为是“事势之渐然”,而《赞语》又说:“非必事势之渐然,盖若遵厌兆祥云”,表现出一种矛盾的认识。但是,天命鬼神一类的东西,在司马迁的历史思想中占的地位并不重要,未形成实质性的影响。 波利比乌的《历史》也经常提到神或神性之命运的作用。(注:古希腊文“命运”(Túxり)是一个多义词,有运气、机遇和神的赐予与安排(神性之命运)等多种涵义。神性之命运是其中最重要的涵义之一。参见Liddle,H.G.,Greek-English Lexicon,p.1592,Oxford,1897.Bury,J.B.,Ancient Greek Historians,p.200,London,1920.)例如,第二次布匿战争期间,罗马军队在伊帕里击败迦太基军。正当罗马人乘胜追击,欲全歼敌军时,天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因此,罗马人不得不收兵回营。波利比乌说:“这是神的干涉挽救迦太基人”[6](P296)。又如,第三次马其顿战争结束后,帕迦玛人以为可以过上和平安宁的生活,不料突遭蛮族高卢人的进攻,从而再度卷入战祸。波利比乌说:“命运完全可以用一种出乎意料的行为冲击合理的愿望。”[7](V.29,22)不过,波利比乌对神或命运的作用,自有一番解释。他说,人类社会所发生的事情都是有其原因的,历史学家对此应加以探究。但有些事情的原因十分复杂,要作出解释“是不可能的或困难的,这样我们归之于神或命运使然,以摆脱困难,或许是合理的”。[7](V.26,17)这就是说,波利比乌把历史事件归于神或命运使然,是从人事上作出解释感到困难时所为。换言之,是他对历史事件的原因“无法解释时的一种手段”[8](P57)。(上述对罗马军队进攻时遭大雨所阻,高卢人攻击帕加玛的解释都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可以认为,波利比乌虽然没有否定神或神性之命运的存在,而且也承认其作用,但明确地强调“这种作用的功能是严格受到限制的”[9](P46),是限制在为人们所利用的范围之内。这一思想,在他对宗教的分析时,也有清楚的表现。他说,人类社会盛行的宗教活动是很“耻辱的事情”,但它又确有存在的必要。因为“对鬼神的信仰和对阴间的恐惧”,能抑制人们“易变的情感,充满放纵的欲望,无理智的冲动,强烈的愤怒……”[7](V.6,56)波利比乌认为,人们敬奉神灵,并不能得到神灵的保佑。然而宗教活动在现实生活中又有重要的作用。它能抑制人们违反社会规范的思想行为,从而有利于保持社会秩序的稳定。这种思想是相当深刻的。如果说,司马迁对某些具体历史事件的分析时,还相信鬼神的作用,波利比乌则排除这一类东西的影响。在这方面,他的认识较之司马迁更为清醒、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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