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分析三代之兴亡,以为帝王所得之天命实则为民心。然而他论述近现代历史的演变,如秦汉之兴,却没有用民心来解释。在分析秦一统天下的原因时,司马迁说:“秦始小国僻远,诸夏宾之,比于戎狄,至献公之后常雄诸侯。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势利也,盖若天所助焉。”[10](P685)又说:“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10](P1864)秦以一偏远落后之小国终得以平定海内,盖得天助。秦所得之天命,当不为民心。论秦之德义尚不如鲁卫之暴戾者,其何德之有?何能得民心?那么,司马迁所说的“天”究竟指的是什么?对此,司马迁自有解释。他分析战国形势时说,“及田常杀简公而相齐国,诸侯晏然弗讨,海内争于战功矣。三国终之卒分晋,田和亦灭齐而有之,六国之盛自此始。务在强兵并敌,谋诈用而从衡短长之说起。矫称蜂出,誓盟不信,虽置质剖符犹不能约束也”。[10](P685)司马迁认为,山东六国为谋私利而相互争斗。它们也曾联合抗秦,但又各怀鬼胎,“虽置质剖符犹不能约束”,结果是一盘散沙,反倒为秦各个击破提供了条件。对于魏国来说,即使得到信陵君这样的贤臣,也不能挽救其覆灭的命运。秦灭六国“乃六国自相灭也”。[11](P27)六国为谋求自身利益的活动,却为秦的统一扫清了道路。这当然不是六国的目的,也非秦的意志所能左右。这难道不是天命?司马迁分析汉之兴,提出了同样的认识。他说,秦始皇统一后,患兵革不休,堕坏名城,销毁兵器,打击豪强,以图维万世之安。然而这些措施恰恰促使了汉的兴起,“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佚于三代,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10](P760)秦维万世之安的措施,却导致了自身的灭亡,为刘邦由布衣而登帝王之位提供了条件。这也不是秦的目的,更非刘邦的意志所能左右。对此,司马迁大为感叹地说,“岂非天哉!岂非天哉!”可见,司马迁通过对秦、汉历史演变的分析,对天人之间的关系作出了新的解释:天是源于人们为谋求自身利益的行动和欲望之中,又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必然出现的历史趋势。[12](P276-278) 波利比乌分析地中海世界统一于罗马这一历史巨变时,也频繁地使用了命运一词。他说:“我们所处时代特点的令人惊愕之处在于,命运迫使几乎所有世界上的事件都朝着一个方向发展,并服从同一目标(即罗马的统一)”。[7](V.1,4)波利比乌所谓“命运”,并非一种托词。因为他对罗马征服成功的原因,已有深入的分析。他说,罗马政体由君主制、贵族制和民主制三种因素混合而成,具有极大的优势。依靠这种政体,罗马人追求的“任何目标都能实现”。[13](P317)罗马军队由公民组成,较之迦太基的雇佣军具有更强的战斗力。宗教在“保持罗马国家的凝聚力”上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14](P741-742)这些分析,都是切切实实地立足于人事之上的。而且从波利比乌的话语来看,其所谓“命运”是有深刻涵义的。他称“命运”“迫使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朝着一个方向发展”,这就是说地中海世界的统一并非出自罗马人的意志,而包括罗马在内的地中海所有国家的活动都受到命运的驱使。波利比乌所谓命运之涵义,从其叙史中已表述出来了。对罗马征服的过程,波利比乌是通过一系列重大战争来展现的。在他看来,这些战争都是由罗马敌对国为谋求自己的利益而引发的。例如,他指出,自第二次布匿战争始,罗马有了明确向外扩张的目的。而这场战争却是由于迦太基人在西班牙地区的扩张而引发的。也就是说,迦太基人的扩张势力,却引发了罗马人有目的地对外扩张。又如,希腊亚加亚联盟首领乘罗马人忙于在迦太基作战,西班牙等地爆发反罗马起义之机,企图摆脱罗马的控制,结果以失败告终。波利比乌说,亚加亚联盟首领错误的决定,“带给希腊人的是迅速的失败”。[7](V.38,18)不仅罗马的敌对国,甚至一直是罗马盟国的帕加玛等,最终也难免沦为罗马附庸。总之,地中海国家为了谋求自己的利益,或与罗马对抗或与罗马结盟,结果却无不事与愿违。而罗马人“正是通过别人的错误决定使自己得益,发展并确立了自己的权力”。[7](V.31,10)地中海国家为谋求自身利益的活动,却促使了罗马征服的成功。这不是它们的目的,也非罗马人的意志所能左右。这就是命运,这就是“迫使几乎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朝着一个方向发展,并服从同一目标的命运”。由此可见,波利比乌的命运与司马迁的天有大体相同的涵义。 司马迁和波利比乌在天人关系问题上得出了大体相同的认识,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他们继承前辈史家的思想,对历史进行深入研究后所得出的必然结果。在中国,春秋以来的史学家已经意识到,殷周时期人们所谓天命,实际上就是民心。国运与君权之兴亡,不在神而在于民(见《左传》桓公六年、庄公三十二年、僖公五年、襄公十四年,《国语·周语上》等)。而古希腊修昔底德等史家能够在解释历史事件的原因时,都断然地拒绝考虑神和命运的作用。这种重人事的思想,已表现在司马迁和波利比乌对某些历史阶段或事件的解释中。然而作为杰出的史学家,司马迁和波利比乌并不满足于对传统思想的继承,而是力求提出新的、更有价值的思想。他们对近现代历史演变的解释,清楚地表述了这样的认识:人类历史表现为人的活动,而人的活动又是为了谋求自身的利益。换言之,是人的需要、热情,即人的欲望推动了历史的发展。人们都有自己的欲望,并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彼此相互冲突地活动着,结果却顺应了与自己意志相违背而必然出现的历史趋势--天。天源于人的活动之中,又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高居于人的意志之上。司马迁和波利比乌的认识,涉及到历史哲学上的一些重要问题:人类历史是在矛盾、冲突和斗争中向前发展的;历史的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却又是人的意志的结果;“恶”(欲望)在推动历史的发展。当然,司马迁和波利比乌的认识还限于直观经验之上,他们没有从理论上对这些问题作出分析,也没有把这些思想贯穿于对各历史阶段发展变化的解释之中。但这些问题的提出,已足见其非凡的历史意识,代表了中西古典史家对天人关系的最深刻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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