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公元前5世纪中叶,希罗多德开始撰写《历史》一书, 他称自己的著作为Historia,原为调查研究之意,后演变为西方语言中“历史”一词。希罗多德在全书第一句话,就开宗明义地说:“在这里发表出来的,乃是哈利卡尔那索斯人希罗多德的研究成果,他所以要把这些研究成果发表出来,是为了保存人类的功业,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们遗忘,为了使希腊人和异邦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它们的光采,特别是为了把他们发生纷争的原因给记载下来。”(注:希罗多德:《历史》上册(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1页。 )他抱着明确的目的,把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放在时间的框架中加以系统叙述,说明因果,并发表自己的见解和观点。《历史》一书是西方第一部堪称为“史学”的优秀作品,为希罗多德赢得了“西方史学之父”的称号。 从希氏的前言和全书涉及的内容来看,《历史》一书可以说是一部希腊人所知的世界通史,其中包括了古代史。但仔细分析起来,该书虽穿插了不少较久远的传说和往事,实际却是一部近现代史。希罗多德在第1卷第5章中指出:“下面我却想指出据我本人所知是最初开始向希腊人闹事的那个人,然后再把我所要叙述的事情继续下去”,而这个人就是公元前6世纪吕底亚的国王克洛伊索斯, “这个克洛伊索斯在异邦人中间是第一个制服了希腊人的人。”(注:希罗多德:《历史》上册(中译本),第3页。)所以, 该书主要是从克洛伊索斯至希波战争的希腊世界和近东地区的历史,为时不过一百多年,应属于近现代史的范畴。 希罗多德本人接受赫西俄德关于英雄时代人种和黑铁时代人种的思想影响。他说:“波律克拉铁斯,据我所知,在希腊人中间是第一个想取得制海权的人;当然,这里是不把克诺索斯人米诺斯和在他之前掌握过制海权的任何人考虑在内的。在可以称之为人类的这一范畴之中,波律克拉铁斯可以说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注:希罗多德:《历史》上册(中译本),第247-248页。)。很清楚,他认为米诺斯等人是英雄时代人种,属于神话范围,不在他所考虑和探讨的历史领域之内。而波律克拉铁斯是现代人种,属于历史的范围,因此他将波律克拉铁斯列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想取得制海权的人。(注:参阅 PaulCartledge,"Inventing the Past: History v.Myth", in The Greeks, OxfordUniversity Press, 1993,p.29.)看来,希罗多德是把古代史让给神话去支配和占领的。 至于希罗多德对神话和“古史”的处理办法,可以他在全书前五章关于希腊人与异邦人之间最早冲突的叙述为例。在克洛伊索斯之前,他根据所谓“最有学识的波斯人的说法”,列举了五次这样的冲突,即:(一)腓尼基人将阿哥斯国王之女伊奥掳往埃及;(二)希腊人将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劫往克里特;(三)希腊人劫走科尔启斯国王之女美地亚;(四)特洛耶王子掠走斯巴达国王之妻海伦;(五)希腊联军侵入特洛耶。这五件事都属于希腊的神话传说故事,而希罗多德却基本上接受了下来,改装成历史,托之出于波斯人、腓尼基人之口。可见,希罗多德是把英雄时代的古史与今人的现代史区别开来,将前者划归神话领域,而如果自己在历史的探讨中有所涉及,仍然基本采纳,通过加工使之更合理化和历史化一些。事实上,希罗多德记述了大量往昔的趣闻轶事,富有神话和民间故事的气息与色彩。 稍晚于希罗多德的修昔底德是西方古代世界最卓越的历史家,以治学严谨、精于批判史料著称。但是,他所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完全是一部当代史著作,不包括古代史。然而,全书的前23章可以说是一导论,其中修氏说明了自己对伯罗奔尼撒战争和古代史的看法,简明回顾了希腊世界从远古到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的历史进程,并阐述了自己研究和写作历史的方法。由此,可以看出修氏对神话和古史的态度及处理方法。 首先,我们看到了修氏深刻的历史洞察力和相当科学的观点与方法。譬如,他注意从物质和经济因素的角度,如地理位置、海上交通、商业发展、财富积累、人口变动等,来考察希腊历史的发展;对神话的内容和史诗的描述持有怀疑态度,认为其中不乏夸张之处;采用考古学的眼光,如由迈锡尼的遗址和提洛岛上的墓葬,来观察历史的研究方法等。由于这不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重点,不赘述。 其次,修昔底德也暴露出了他在对待和处理神话与古史方面的某些偏向和不足。(一)修昔底德不重视古代历史,对之不感兴趣。他说:“虽然对于远古时代,甚至对于我们当代以前的历史,由于时间的遥远,我不能完全明确地知道了,但是尽我的能力所及,回忆过去,所有的证据使我得到一个结论:过去的时代,无论在战争方面,或在其他方面,都不是伟大的时代。”(注: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页。 )(二)他仍然把神话传说中的英雄及其业绩当作真实的历史人物和事件加以叙述,如米诺斯、柏修斯、彼罗普斯、阿特里阿斯和阿伽美浓等。(三)在连贯概述希腊往昔历史进程时,没有看到迈锡尼文明的毁灭和迈锡尼文明与希腊古典文明之间的中断,缺乏具体的史实和确切的年代。 总之,修昔底德虽然对历史研究采取了比较客观和科学的方法,但他没有写古代历史,这不仅是因为他重视当代史,认为古代不“伟大”,更因为他无法用其比较科学的批判史料的方法来研究与撰写古代历史。神话传说笼罩着希腊的古代历史,没有关于远古历史的文字记录和可靠史料,修昔底德无“用武之地”。因此,当他回顾往昔历史时,仍不得不接受神话中的英雄人物和基本情节,凭借自己的洞察力和对当代世界的社会、制度以及心理的了解来反思过去,乃至出现了漏洞和不确切之处。著名古希腊罗马史家芬利认为“就历史一词的真正意义而言,修昔底德在其开始几页中实际写出的不是历史。反之,他给于我们的相当于一种一般性的社会学理论,一种被反思地运用于过去的关于力量和进展的理论”。(注:Finley, "Myth, Memory and History", inThe Use and Abuse of History,Penguin Books, 1975, p.19.)而当代英国古希腊史家卡特勒治甚至进一步称修氏的这段前言为“考古学神话”,认为修昔底德为了证明伯罗奔尼撒战争是“最伟大的骚动”,而“矛盾地发现他本人不得不去发明他自己的主要是寓意的关于过去的神话”。(注:Cartledge,前揭书,第33-34页。) 四 如果说像希罗多德、修昔底德这样杰出的史学家在神话与古史之间仍划不清界限,无法恢复古史真相的话,那末,一般的希腊人在这方面就更模糊一片了。特别是,在史学家、思想家企图使神话历史化、合理化的同时,悲剧诗人却正努力使神话人性化、社会化。他们根据社会的需要和自己的思想感情,改造传统的神话,大量创作了以神话为题材、但为当代服务的悲剧,借以教育鼓舞他们的观众,而不考虑历史的真实情况。在神话、史诗、悲剧的薰陶和感染下,希腊人将神话视为至宝,奉作权威和指南,以指导自己各方面的活动。他们认为神话是真实的、可靠的,英雄是自己的祖先和仿效的楷模,神话中的过去就是自己古代的历史,神话和历史浑然一体密不可分。 另一方面,在浓厚的神话氛围中,我们发现古希腊人在将古代的神话历史化的同时,还出现了将近代真实的历史神话化的趋向,于是历史化的神话和神话化的历史相互融合,共同溶化于希腊人的记忆乃至历史作品之中。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我们可以找到许多历史神话化的事例:如居鲁士童年的故事,波律克拉铁斯的兴亡及其指环印玺之失而复得,克洛伊索斯与梭伦的对话和他与居鲁士之间关系的戏剧性变化等。这里,再举一件希罗多德与修昔底德一再匡正的、被雅典人神话化的历史事实。哈摩狄阿斯和阿利斯托斋吞刺杀了当时雅典僭主希比亚之弟希帕库斯,但雅典人却相传他们刺杀的希帕库斯是当时的僭主,把他们奉为反对和推翻僭主政治的英雄,加以神化,在神圣的公民活动中心市场上竖立起他们的雕象(希罗多德,Ⅵ。123;修昔底德,Ⅰ。20;Ⅵ。53-59)。 在英雄传说被历史化的同时,神祗也被历史化了。许多“隐退的神”如海伦、狄奥斯里兄弟、许阿铿托斯、阿斯克勒庇俄斯等,都从原初的神的地位降为凡人,被世俗化成历史人物。希腊化时代的哲人欧赫墨罗斯(Euhemeros,约公元前300年)将宙斯等天神看作远古真实的历史人物,是人世间的伟大君主,因其对人类的善行而被后世奉作神明。欧氏已不满足于对神话做细节上的合理化修正,而进一步认为:神灵是被神化的远古先祖,神话则是乔装改扮的远古历史。欧氏的理论被后世称作“欧赫墨罗斯主义”,对后人一直影响不衰。(注:关于希腊人的“神话-古史”观,参阅Carlo Brillante前揭书,第93-105页;Dowden前揭书,第39-52页。) 总之,古希腊人讲理性,重人性,务实而有历史感;同时也爱美,爱幻想,虔诚而迷信。古希腊人这种矛盾的精神气质在神话中和谐地融汇在一起。他们没有像汉民族那样把神话彻底改造成历史,也没有像其他上古民族那样沉溺于粗鄙荒诞的神话幻觉中。他们始终没有弄清神话与历史的真正界限,既虔诚地相信神话亦即古史的真实性,又不时地疑古,不断地修正细节,使神话日趋历史化、合理化、世俗化,同时也不断将真实的历史神话化、故事化、传奇化。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构拟出一个既浪漫优美又接近理性和现实的“古史”——神话化的历史与历史化的神话之融合与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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