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五点,除个别论点不甚确切外,大都是隋唐以来史馆修史之弊端。五条意见,综合看来,集中在以下三个问题:一是设馆修史多取禀监修,以长官意志、统治者的利害为标准,从而扼杀了史家的一家之言。这是指指导思想问题。二是设馆修史丢掉了实录直书的传统。这是指学风问题。三是设馆修史责任不专。这是指工作问题。所有这些,都是对史馆监修制度腐朽性的具体揭露,其本质意义乃是对史馆监修制度之专制主义实质的深刻批判。 如所周知,设馆修史制度的确立及发展是修史制度官府化、衙门化的表现,是统治者垄断修史大权以实行封建专制主义思想统治的重要标志。汉唐之际,史家修史,虽有私修、奉诏私修、官修等几种情况,但仍以私修为主。私修之史数量多,质量亦高。前四史皆为私修的典范,其中范氏《后汉书》曾取代了官修的《东观汉记》。及至唐初,官修占了上风。唐初八史,六部由史馆官修,李延寿私修南、北二史,实属经官府审查。唐代史馆建立,完成了封建政府对史学的全面控制。首先是控制了修史大权,自此,凡正史或本朝史大都由史馆垄断;其次是加强了对修史的严格控制,确立了宰相监修和皇帝审正的制度,史学事业皆取禀于监修,遵从于君王,成了最高统治者的工具。其三,与上述两点相关的,曲笔讳饰成了修史的通病。史官多是帝王权贵的亲信,他们或遵从帝旨、或维护权贵,或徇私舞弊。或尸位素餐。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史学求真实的品格遭到无情践踏,史学惩恶扬善、鉴诫垂训的作用坠落为当权者辩护的工具。当然,史家固有的家学传统、实录求真的学风和献身于“名山”事业的史学责任感并未由此绝绪,它或者在后世正直史家的著作中得到继承,或者在官修史书中得到反映。事物本来是复杂的、矛盾的,而且也是互相联系、互相影响的。私家修史的优良传统一定程度上在官修史书中得到发扬,而官修史书又大限制了这种传统的发扬。这当然是由于作者的指导思想和史识不同所致,但官府旨意确严重限制了史家的创新精神。故四史之后,在官修的正史里,很少能同《史记》、《汉书》比美者。这是官修制度扼杀史家一家之言的恶果。刘知几在史馆确立之初,以如此锐敏的眼光,发现这一制度的弊端,实在是识见非凡!这些见解是他史学思想最闪光的部分之一。 三、史评源于社会,史馆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 自知几进入史馆后,面对着无数难以克服的矛盾,使他简直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之中。知几与监修的矛盾如果仅仅是一些具体认识问题,通过疏导还有解决的希望。但这些矛盾并非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的意见不合,而是对史馆监修大臣的工作及其修史思想的不可调和。 首先,刘知几对史馆尽是些“恩倖贵臣,凡庸贱品”深恶痛绝。自长安以来,至景龙年间,先后担任史馆监修大臣的有武三思、张易之、张昌宗、韦巨源、纪处讷、杨再思、宗楚客、萧至忠等。武三思与张易之兄弟都是“专横骄纵,图为逆乱”的政治野心家。韦巨源等都是韦武集团的主要成员:韦巨源于神龙年间附入韦后三等亲,叙为兄弟,编在属籍。佞媚官爵,鱼肉百性;杨再思为人巧佞邪媚,善于随风转舵,为了取得武后信任,多方讨好二张。历事三主,知政十余年未尝有所荐达;宗楚客为则天从父姊之子,以拥戴则天称帝,累迁内史。后迹附韦氏,与纪处讷共为朋党;纪处讷,娶武三思妻之姊,由是累迁太府卿;萧至忠趋附武三思,神龙间,代韦巨源为侍中,寻迁中书令,后因参与宫廷政治斗争被杀。用这些人监修国史,史馆成了一个官僚主义的衙门,成了权贵结党营私的场所。“凡居斯职者,必恩倖贵臣,凡庸贱品,饱食安步,坐啸画诺,若斯而已矣。夫人既不知善之为善,则亦不知恶之为恶。故凡所引进者,皆非其才,或以势利见升,或以干祈致擢。”(《史通·辨职》)史馆可以“养拙”、“藏愚”,成了一个“素餐之窟宅,尸禄之渊薮”(同上)。这样,史馆怎么能承担起修史的重任呢? 其次,知几对史馆的批判,正是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史馆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伴随着刘知几修史理想与史馆的矛盾,还有刘知几的仕途追求与现实社会的矛盾。作为封建社会一名知识分子的刘知几,他也有着自己的人生追求,即自己的人生观。这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求得功名富贵,以留名青史,光照千秋。他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倒没有看到他为油盐柴米发愁,看到的却是汲汲于功名。他说:“夫人寓行天地,其生也若蜉蝣之在世,如白驹之过隙,犹且耻当年而功不立,疾没世而名不阐。上起帝王,下穷匹庶,近则朝廷之士,远则山林之客,谅其于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哉?皆以图不朽不事也。何者而称不朽乎?盖书名竹帛而已。”(《史通·史官建置》)浦起龙在《史通通释》这段话后加了一个解释:“原史之所为作也。史者千秋金镜,只从名心落想,故曰庸浅。”其后又加按说:“其举意出辞,颇浅庸近俗,宜可芟。”果然,到乾隆时纪昀的《史通削繁》便把上面这段话连同下文的“史之为用”的论述一并作为“鞠蔓”而“芟薙”了。浦、纪自以为高雅,实际上掩盖了实质,所谓千秋金镜的史学也就失去了现实基础。对于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希望书名竹帛,并非是一种消极的庸浅的心态,而是一种积极的向上追求。他们沿着古代圣贤所规划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径,建立功名,这其中既包括了他们自己的功名富贵,也包括了献身国家建功立业。两者互为一体,追求功名,就是孔夫子也如是想如是做。“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原是孔子的话,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中引用了这句话,亦暗示太史公立名著述之美。 但是,现实社会并没有给刘知几的仕途铺平道路,中宗时期,“韦后弄权,母媪预政。士有附丽之者,起家而绾朱紫,予以无所傅会,取摈当时。”(《史通·忤时》)知几深切感到“于是小人道长,纲纪日坏”,故“仕于其间,忽忽不乐”。由于他“守兹介直,不附奸回”的儒家知识分子的刚烈的本性所决定,又决然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而随波逐流,与世浮沉,因此他也摆脱不了“郁怏孤愤,无以寄怀”的苦闷境地。然而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不甘心默默无闻地离开这个世界。在这里追求功名的强烈愿望同“取摈当时”的遭遇无法调和,因而苦闷也无法解脱。修史并没有给知几的功名追求带来多少帮助,他援古自况,说刘炫仕隋,“相期高于周、孔,见待下于奴仆”,而自己则是“朝廷厚用其才,竟不薄加其礼。……倘使士有澹雅若严君平,清廉如段干木,与仆易地而处,亦将弹铗告劳,积薪为恨。况仆未能免俗,能不蒂芥于心者乎!”(《史通·忤时》)言为心声。知几这番话道出了一个正直知识分子的内心苦闷。没有比对自己事业价值的承认更重要的,但知几位微官卑,虽隶名修史,却赏不见名。如果说受赏者皆功劳卓著,遗漏者贡献颇少,知几也不会难过。问题在于名实不符,功赏不副。他揭露当时的实情说:“近代趋竟之士,尤喜居于史职,至于措辞下笔者,十无一二焉。既而书成缮写,则署名同献;爵赏既行,则攘袂争受。遂使是非无准,真伪相杂,坐则厚诬当时,死则致惑来代。而书之谱传,借为美谈,载之碑碣,增其壮观。”(《史通·史官建置》)这正是社会政治的黑暗腐败在史馆修史上的反映。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刘知几所揭露的史馆腐败现象在当今亦屡见不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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