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科学的逆向研究方法论初探
电影《老井》让人忘不了那力度深沉的结尾,忘不了那满铭数百年来世代为打井而捐躯的老井村人姓名的青石志碑。《老井》结尾强烈艺术效果的内核,在于它史意深长的逆向效应:现实地反思历史,从而从历史特有的深度透视当代乃至揭示未来。这种方法,在史学研究中就是逆向研究方法。笔者拟对历史科学的逆向研究方法作一论探。 一、特征、客观性与特长 历史的逆向研究方法是与历史的顺向研究方法相对而言的。所谓顺向研究是指由远而近、按传统纪年方式叙述史事、研究历史的方法。逆向研究则从顺向研究往往不详问津的“当今”向着“过去”焊接,由近而远、由今而古逆时向地研究历史,思维的起点与轴心始终是近今和未来。一百多年前,马克思就曾揭示它的特征:这种“对人类生活形式的思索,从而对它的科学分析,总是采取同实际发展相反的道路……是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结果开始的”。①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年鉴学派创始人马克·布洛赫也倡导过这一方法:“从相反的方向来阅读历史”。② 表面看来,逆向研究方法颠倒了时向,凸现了主体,超越史学地强调了现实乃至未来,与传统的历史顺向研究方法悖离。但是,当我们把握了历史和史学的本质,我们终会看到这种方法具有着严格的客观规定性:一方面,历史本质上是人类社会运行发展的过程,诚如科林伍德所说的历史“不在于构成它的个别事实……而在于它是一个过程,一种由此及彼的发展”③。尽管它往往发生在时段上的前半截也完全可能穿破时界完形或变形地存活于现实乃至未来之中。这就决定了在历史、现实、未来三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客观一体性,而这种一体性奠定了我们研究社会时既能依顺时向、也能反逆时向穿梭思考的客观可能。另一方面,人的行为需求规律决定了史学实质上即为了当代人类不断认知现实乃至未来中的自我,“使人增加掌握现在的能力”。④无论史家笔端起自多么遥远的过去,却总是从当代人们所生活着而又永向未来走去的现实社会出发的,如同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所指出,历史问题本身则是“由我们现在的理智兴趣和现在的道德和社会需要--所提出和支配的”⑤,因此,史学的客观总机制总是背逆时向的:由现在回溯过去,由今人反思古人。顺向笔法尽管缜密丰厚,不过是实现这一机制的中介性科学手段而已,经此中介之后,仍要依赖逆向方法才能重建现实与历史的统一、从而最终完成史学价值的圆圈。 历史科学逆向研究方法的若干特长可以分为二个级度来论述。 之一,初级度运用中的逆向研究方法特长。一言括之,它能够凭借现实的启示,进一步认知历史的真实。(1)逆向方法能够参照现实的清晰,重建、还原历史原貌的清晰。既然历史往往是一个穿破时界的“过程”,它会积淀或反复出现于当代得以直接被见于世人,那么诚如马克·布洛赫所言:对于历史研究者来说“最晚近的时期”无疑“总是最明晰的”,从这“最清楚明白或者最少错误的形式出发去理解那个最模糊的”⑥,我们就可以克服机械的记年式所致的想象成份而重建历史的原貌。布洛赫本人在《法国农村的历史特性》一书中对回溯法身体力行。他对法国直至十八世纪始终无文字记载的农村史成功地揭谜,就是从地名、田野景观、民俗、耕作制度及其分布区等当代现状的调研入手,一一加以推析而出的。美国民俗学家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也是典范。在摩尔根以前,缺乏文字记载的原始社会一直是上古史中最难说明的地方,多少史学家潜心于远古神话和残片般的文字,试图对此予以说明,结果都无一例外的失败了。可摩尔根通过对生活在当代的易洛魁部落进行实地实事考察,发现了活着的氏族制度,再结合神话材料,证明了氏族制度是全人类各民族共同经历过的一个历史阶段,从而一举破解千古之谜。马克思对此也深有体会,他指出,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关系的范畴以及对于它的结构的理解,同时也能使我们透视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和生产关系……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反而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⑦(2)逆向研究方法能够运用人类最崭新先进的科学理论和观念,丰富和深化对于人类过去经历的合乎客观实际的理解。人类主体对客体的认识能力随时期发展而递进,通常情况下当代的理论方法,见闻眼界往往代表着人类认识的最新视角和最高水平,正确地运用现代思路辟析过去,不但不会歪曲“过去”,反而能够剔除蒙蔽在“过去”机体上的古老尘埃,掘出史料中的新精髓,开辟史学研究的新境界。14、15世纪西方启蒙时代的伏尔泰把理性主义引入史学,使多少年来以记事为主的历史学开始升华为社会整个抽象研究的历史哲学台阶。19世纪上半叶兰克将近代自然科学的实证主义引入了历史,从而将历史的具体纳入了严格的证伪和推理的科学规范;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界大沟通所形成的全球观念流向历史,以环球研究为特征的斯宾格勒的文化形态论和汤恩比的文明形态比较论先后问世;克罗齐作为哲学家将黑格尔主义引向史学、作为社会活动家将强烈的现实精神引向史学,突出强调了历史中永恒的精神要素和当代性;马克斯·韦伯将社会学的立体多元视角引入史学,揭示了历史发展的各种因素的相互制约因素;而新史学--年鉴派则身体力行,将历史学与当代新兴科学全方位交叉,使史学从许多方面,向着“总体历史”方向汇合发展:与心理学结合,开辟了社会心态史研究新领域;与地理、工艺、经济、语言文字学结合,极大拓展了经济社会史天地;与经济学、数学、计算机运用结合,创立了计量史学。又如,对于中国明末清初唯物主义大思想家王船山的哲学,从曾国藩、谭嗣同、刘人熙、梁启超等人都曾潜心研究,但由于缺乏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正确思维方法,他们“始终未能通其窍奥”,⑧而正如彭大成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当“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和毛泽东思想诞生之后,中国几代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运用毛泽东思想这把科学钥匙,才真正全面打开船山哲学思想宝库的大门”⑨。 之二,高级度运用逆向研究方法的特长。这一特长最重要之处,在于它能够从更加深入、具体的现实层面反思历史,再从历史对现实的回应力中把握现实的真实,从而在最深的层面上达到现实与历史的统一,直接参与对未来的思考。逆向方法的高级度运用与初级度运用相比,现实因子与历史因子结合程度更高并呈体系化,它既充分发挥着历史科学作用,又远超出史学研究范围,着重解决当代乃至未来的重大社会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对科学社会主义学说的创立,可谓典范。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系统地将现实资本主义经济与此前各阶段的社会经济史研究有机连接起来,建立起一个博大精深,无与伦比的学说体系,深刻透视和揭示了现实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运行规律。如他详尽考察了起自封建社会末期直至他所生活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生产力发展的全过程,揭示了当代资本家提高生产力的实质是剥削剩余价值;⑩他详尽考察了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历史全过程,揭示了当代资本来自于历史上的剥夺而又必将导致将来的被剥夺--资本主义所有制灭亡的历史必然。(11)在马克思、恩格斯的逆向思路中,历史的科学价值得到最充分的发挥,而思维的重心始终是现实乃至未来。如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也系统翔实地考察了人类的原始社会史,但与摩尔根不同,他思维轴心仍在于现实思考,他引证和运用有关原始社会的大量史料,却紧扣当代最重大的社会问题,从历史对现实的对应中,科学地论证了私有制,国家和整个资本主义制度的非永恒性和未来共产主义社会降生的历史必然。 逆向方法的马恩式高级度运用是马克思主义对史学方法的独到贡献,但是,应当指出,此种运用在史学界的研究实践中还未得到应有的重视。社会机体中古、今、来三者间客观存在着的内在联系,长期以来被过于注重分门别类的学者们人为地割裂了:表现在研究现实的经济学家,如同费尔南、勃罗代尔所批评的只“固守最近的现实,往前追溯不超过1945年”,放弃了历史的“观测场”;(12)表现在历史学家则埋头故纸堆,为史而史,不愿稍越历史的时界雷池、而凭借知史优势、贯通地、正面地研究当代问题。前者导致了现实研究的肤浅无根,后者则使史学研究古朴迟钝、远离社会生活而产生所谓“史学危机”。因此,特别是对于当代中国历史学者,加强逆向方法的高级度运用,使史学对社会实践发挥出其他学科代替不了的特有功用,是克服所谓“史学危机”的具有突破意义的途径之一。 笔者并不否认历史科学顺向研究方法的重要性。在历史科学中逆向方法特长并不排斥和取代顺向方法的固有特长,诸如遵从时序,严格实证,横断微观等。其实,逆向方法特长恰在于它能够赋予顺向方法固有特长以更大的能量:它的初级度运用能够帮助人们更全面、深刻、真切地认识依顺时序发展的历史的原貌和过程,它的高级度运用实际上也是顺向方法运用从历史向现实、未来领域的延伸贯穿。不过,这里所强调的是,顺向方法能量的这种增长,仅仅依靠其本身确实是无法作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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