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问题,在中国封建社会里为历代史家所关注,论辨时起,以致于“攘臂张目,笔斗舌战”[①],使之成为中国古代史学上一个很有特色的重要理论问题。 本世纪初,梁启超持“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的资产阶级民主思想,这样揭露“正统”论的实质:“凡数千年来哓哓于正不正、伪不伪之辨者,皆当时霸者与夫霸者之奴隶,缘饰附会,以保其一姓之私产之谋者耳。”他认为:“中国史家之谬,未有过于言正统者。”[②]今人在对待“正统”问题上,多承袭发展梁氏的说法,认为古代史家之辨“正统”,无非是在为现实皇朝之存在的合理合法性寻找历史依据,不过是一种现实政治的需要罢了。而它作为一种主观的历史“褒贬”,则是古代史学上的糟粕,似乎没有什么认识价值。另外还有一种情况,是人们在认识古代历史的时候,又不自觉地跌入“正统”论的窠臼。这两种情况都表明我们对“正统”论确有作进一步分析的必要。 关于“正统”论的起源,自古及今,见仁见智,所论不同。但对于两宋时代论“正统”蔚为风尚,“正统”之说上升为重要的理论问题,则有着共识。在元代,“正统”之辨达到高潮,纷纷攘攘,终元之世。它所涉及的问题,既有历史的,也有现实的。其规模之大、严峻繁难之程度,均超过前代。关于这一点,自元陶宗仪《辍耕录》、清赵翼《廿二史札记》有所论述后,多为治元代史学者所关注[③]。本文着重从史学思潮方面来考察元代的“正统”之辨,剖析各种论点的认识根源和思想实质,力求揭示其中所包含的理论上的价值,并希望有补于厘清有关“正统”说的一些模糊认识。 一、《纲目》之学与“正统”之辨 元代“正统”之辨,接宋人讨论“正统”之余绪,深受理学思想的影响。而宋人以理学思想阐释“正统”,其影响于史学最大者,莫过于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以下称《通鉴纲目》或《纲目》)。朱熹生活在民族矛盾尖锐复杂的宋金对峙时期,南宋皇朝偏居江南并时时处在金朝的武力威胁之下。朱熹重大的道德焦虑正是源自于这样的社会现实。在《通鉴纲目》中,朱熹以终极性的伦理观念“天理”为准的去重新审视历史、评价历史功罪,为的是从似乎被贪欲、权欲推动着的历史中挽救作为人善良意志的“道德”,昭示“天理”之恒在。他自定《纲目》“凡例”而首及“统系”。其判别“正统”就是以“天理”为原则去认识、评价各个皇朝的历史功过和历史地位。其重大意义在于“岁周于上而天道明矣,统正于下而人道定矣”[④]。用这样的观点看待历史,朱熹便以蜀汉为“正统”,以曹魏为“僭国”;以南渡的汉族政权东晋为“正统”,以少数民族建立的十六国、北魏为“僭国”。这样一来,朱熹从“天理”出发的“正统”观,就直接和现实的民族斗争联系起来了。 元代,理学被定为“国是”,取得了思想上的统治地位,儒学之士纷纷讲习“天理”“人欲”之辨。于是,《通鉴纲目》一书也受到了空前重视。据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关于《通鉴纲目》的撰述有:何中《通鉴纲目测海》、尹起莘《通鉴纲目发明》、王幼学《通鉴纲目集览》、刘友益《通鉴纲目书法》、徐昭文《通鉴纲目考证》、金居敬《通鉴纲目凡例考异》等。如说这些撰述已形成了“《纲目学》”,亦非夸张。这些撰述的作者,大多是由宋入元的汉族儒士,他们的亡国之痛犹新,又身处各种社会矛盾尤其是民族矛盾日趋激化的元代社会。因此,他们研治《通鉴纲目》的“书法”,往往着重于倡揭、发挥朱熹“正统”理论,并强调其中“君臣之分”、“夷夏之辨”的思想,最终则落实到为南宋皇朝争取“正统”地位。在这股深受理学影响的史学思潮中,较有代表性的当推刘友益《通鉴纲目书法》。元代著名文臣、史官,曾任辽、宋、金三史总裁官的揭傒斯亲为之作序,指出:“朱子因司马氏《通鉴》作《纲目》以正百王之统,”从而明确地将朱熹“正统”思想作为《纲目》“书法”的精髓看待。他又进一步指出,朱熹“正统”思想的要领,在于依据“天地之经、君臣之义,而圣贤之心”给予偏弱的东晋、蜀汉以“正统”地位。而刘友益作《通鉴纲目书法》,正是要进一步阐明《纲目》“书法”中的“正统”观:“古之有天下者莫若舜禹汤武。然汤有钘德,武未尽善。舜禹之后得天下者莫如汉。曹氏亲受汉禅,威加中国,卒不能夺诸葛孔明汉贼之分;元魏据有中国,行政施化,卒不能绝区区江左之晋而继之。此万世至公而不可易焉者,而犹或易之,此《纲目》不得不继《春秋》而作,而《书法》不得不为《纲目》而发也。”[⑤]根据这样的“正统”观,宋、金对峙时的南宋皇朝虽不据有“中国”,然其“正统”地位岂不是“万世之至公而不可易”吗? 此外,一些汉族士人还据《纲目》,“书法”为指导思想撰述历史,具体地实践上述“正统”论。如宋遗民陈著编写了一部上起三皇、下至宋亡的历史蒙求读物,名曰《历代纪统》。是书发挥“朱子所以为《纲目》之书”的“正统”观,以清历代正统皇朝的序列。究其微意,正是要说明“当时敌国虽强大,据有中土,要不得紊天统也。”尊南宋为“天统所在”,“则人心之天理可得而言矣”[⑥]。其子陈泌尊此书为“经”,而自为之“传”,成书《续通鉴纲目》,更加着力于对历代“正统”的辨析。这部书在当时流传甚广,产生很大影响。元代著名文人陈旅之父也曾著史书《羲宋》,“其法大较与《历代纪统》相类”[⑦]。还有元代学人朱右著《历代纪统要览》,根据朱熹“辨魏尊蜀、黜周宗唐”的“千万世之准的”,力求分辨历代“正统”与“杂纪”。辽、金朝遂被列入“不得正统者”[⑧]。最后应提及的是元代文学家杨维桢曾著《三史正统辨》,根据所谓《春秋》“大义”、《纲目》“书法”,力主辽、宋、金三史的编修应以宋为“正统”。关于这篇“正统”论,下文还将详细论述。 元代史学中的这一股思潮所反映出来的“正统”论,直接继承了朱熹《通鉴纲目》的“正统”思想,在“正统”问题的理论上没有什么发展,其特点是突出了朱熹“正统”观中的“夷夏之辨”内容。尽管这一“正统”论在理论形式上具有浓厚的理学色彩,但据“天理”、“人心”以明“正统”的“至公”价值标准,却渗透了强烈的民族感情和故国之思,从而这一“正统”论更具有直接的现实目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