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林史学在方法论上最突出的特点,是力图重建历史中人的思考和活动的具体时空结构,使研究者深入其中,为历史中的人设身处地,而不是以现在的观点改造过去的实际,从而致使过去的独特性丧失殆尽。史学的研究对象是过去,而过去不仅距我们遥远,而且存在不同,因此,历史学家应当用极大的想象力和丰富的知识,来使自己回到过去的经验当中去。(注:贝林:《论历史教学和写作》,第53页。)他指出,历史中的人活动于其中的“情境”(context)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当局者并不知晓事态的结局和后果,所以在评判他们的思想和行为时,如果从看到事态结果的今人的立场出发,就会导致曲解和误会。(注:参见埃柯克:“有时是艺术,从未是科学,但总是技艺”,《威廉-玛丽季刊》第51卷第4期,第648页;贝林:《论历史教学与写作》,第50页。)他把能否深入“过去事态的情境”(context of past circumst-ances),作为优秀史学家的第一条标准。(注:贝林:《论历史教学与写作》,第90页。)从这点上说,贝林倡导的是一种深入历史时空内部结构的分析方法。 关于美国革命的起因,历史论说纷纭。贝林感到,与其以现代人的观念替历史事件查找原因,不如直接考察当事人的想法和动机。革命时代的人们留下了大量反英的宣传品,解释和说明他们的理由,但被研究者看成一种诉诸情绪的宣传辞令而未加重视。贝林认为,“如果不停止(对革命者的言论的)怀疑和仔细倾听革命者自己关于革命原因的说法,我们就不会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场革命”。(注:贝林:《美国政治的起源》,第11页。)他通过对这些宣传品的作者的日记、书信以及其他私人文献与这些宣传品的相互印证,看到这些宣传品的确反映了其作者、而且也体现了其读者的真实的见解、想法、担忧、恐惧和希望,因而是了解革命参与者的内在动机和观念依据的有用资料。他从这些资料中看出,那个时代的人们在思想意识方面十分敏感,对于反自由“阴谋”的恐惧,在革命运动中居于核心地位。通过对革命者心理的分析,贝林就进入了18世纪北美居民精神状态的一个角落。他同时也看到,革命前夕人们对英国和殖民地政治的观照,由于受到其既定的逻辑的制约,并不合乎实际情况。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反对自由的阴谋,英国在七年战争后调整对殖民地的政策,目的不过是实现帝国的管理系统的合理化而已。(注:参见约翰·加勒迪:《诠释美国历史:与历史学家对话》(John Garraty,Interpreting American History:Conversations with Hist-orians),麦克米兰公司,1970年版,第一部分第74页。)但即便是错误的思想意识,也同样影响历史的进程。 美国革命的领导者在构筑他们的“反叛的逻辑”时,使用了“宪法”、“权力”、“自由”、“代表权”、“腐败”、“阴谋”等一系列概念,这些概念在当时人的理解中,具有和今天不同的含义,如果依照今人的理解来看待这些概念,就会曲解当时人的想法。这里就涉及历史语义学和语境分析法的问题。以往的许多历史争论,实际上都是因为概念分歧或者脱离具体语境讨论问题的结果。贝林深知这种研究立场的弊端,所以他在处理这些问题时,首先明确特定历史时期的人们所赋予这些语汇的含义,然后再考察他们是在何种社会情境(context)中使用这些语汇的。例如,贝林经过分析看到,在1763年后的“宪法争论”中,英国一方所说的代表权和北美一方所说的代表权,有着很大不同:英国人强调的是整体代表权,北美虽无代表参加议会,而他们的利益在议会也得到了反映;但北美居民所坚持的是地方代表权,北美在英国议会没有代表,所以,英国议会对北美征税,就是违背了北美居民意志。出于这种不同理解,双方各执一词,致使冲突愈演愈烈。(注:参见贝林:《美国革命的思想意识渊源》,第163-174页。) 如果说《美国革命的思想意识渊源》讨论的是革命者的态度和动机,那么,《托马斯·哈钦森的磨难》所探索的,则是反对革命的保守派的内心历程。在这本书中,贝林那种深入历史时空内部结构的分析方法,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他认为,美国革命的失败者并非英国,因为英国本土未遭侵略,人民的生活几乎未受影响,此后英国的发展也十分迅速;真正的失败者是那些在殖民地支持英国的“效忠派”,托马斯·哈钦森是一个代表。贝林在书的前言中提出,他所尝试的方法论的特点是,重平衡甚于重论辩,重情境甚于重后果,重过去的意义甚于重当前的作用。(注:参见伯纳德·贝林:《托马斯·哈钦森的磨难》(Bernard Bail-yn,The Ordeal of Thomas Hutchinson),坎布里奇,1974年版,前言第7页。)这也可以说是对深入历史时空内部结构的分析法的理论概括。所谓重平衡,就是强调只有同时研究革命的胜利者和失败者,才能真正理解美国革命;重情境,就是要具体分析历史人物活动于其中的社会情势;重当时的意义,就是要将历史上的人和事置于当时的环境中考察,发掘其在当时的意义。这充分体现了贝林对历史复杂性的深刻理解。 诚然,贝林迄今尚未写出如《美国文明的兴起》或《美国人》那样体大思精的综合历史来,他也没有提出一种足以重塑美国历史解释的理论架构,他的影响主要集中在早期史领域。当今美国史学处于一个大师阙如的时代,不仅找不出汤因比、布罗代尔那种创立庞大史学体系的巨匠,连20世纪初特纳、比尔德那样影响过整个美国历史解释框架的人物,也踪影杳然。在一种群雄并起、流派林立、新说迭出的史学格局中,像贝林那样始终独树一帜,已属十分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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