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评对葛氏著作、核心观点、近期动向叙述大体准确,当对此作了全面了解,绝非率尔操笔,疑出自吴宓之手。吴氏或许心仪葛氏,1931年赴欧洲游历,拟计划谒见葛氏。1930年4月11日,宴席中初识巴黎大学博士陈绵(此人与伯希和、马伯乐、葛兰言多有交往),“述葛兰言为中国学院(巴黎大学附设)院长,允作函介绍宓”(37),想必席间应谈及葛氏。又,1930年7月10日,吴宓致函叶恭绰,请求叶氏为其“写一介绍函与班乐卫、葛兰言二君,函由宓带去面投”(38)。遗憾的是,吴宓在巴黎期间并没有晤会葛氏,疑被拒访,吃了闭门羹。据说葛氏秉性倨傲,1936年吴文藻曾三过其门,不得一见,嗣经莫斯介绍,方获晤谈(39)。葛氏不太热心与中国学者交往,这可能也是其大名不显于中国学界的一个因素。 对《中国文明》批评最为猛烈的是丁文江(40),此外,雷海宗亦曾撰写过书评,其观点远不如丁氏尖刻,似更为公允。他首先肯定西方汉学界的成绩,谓马伯乐《中国上古史》和葛兰言《中国文明》是西方汉学界最高峰。把与中国上古史有关的材料与考据著作完全研究消化,中国古今对于古代史料的考据,西方汉学家数十年来的丰富研究,以及日本人对中国学术的贡献,他们都不辞辛劳地过目一遍;他们又把中国古代传下的史料以严格的方法与冷静的态度详细考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然后才写出著作,“它们的地位与价值真可称空前而无愧(当然为中国学术起见,我们不希望它们是绝后)”。相对而言,雷氏以为葛氏著作价值不及马氏,原因有二:一是方法方面,葛氏认为中国春秋以前的年代完全不可靠,连春秋战国的年代也只有公认的价值。其书不管年代,只把他认定中国古史上发展的步骤按序写出。这虽是严谨的方法,但也未免太过,况且历史全靠年代维系,若无年代,历史就不成历史。所以,葛书所讲事实,往往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时代,加以文笔古怪,读过之后令人不得要领。不过书之大体十分清楚;二是态度的,葛氏认为中国古代政治史的材料完全不可靠,连关于春秋战国时代的材料,他都怀疑,所以把政治史略讲几句就去专讲法制史,这不免呆板或空虚。讲到春秋战国时代,间或引用年代,但十之八九都是错误的。“然而,在他自定的范围内,加乃真令人佩服。他对于中国封建制度发展的讨论,可以说是一个永久的贡献。儒家的理想附会他虽不承认,但他能从古书中找出非常丰富的材料来,大半都是前人所未曾注意过的。历史学者若不读此书,可不要再谈中国的封建制度。”封建制度占全书三分之二的篇幅,最后讲秦始皇、汉武帝建置帝国制度的经过,颇有价值(41)。撇开葛著细节上的错误,雷氏颇多肯定,这似与其“综合史观”有关,与一般中国学界主流斤斤于考据(或专题研究)有所不同,这大概也是丁、雷二氏之所以对葛著评价悬殊背后存在学术观念上的差异。 民国时期赴法留学者不少,有些则追随法国汉学家研究中国历史文化。其与葛氏有师友关系的,如李璜、杨堃、王静如、陈绵、郭麟阁、陈学昭、凌纯声、水天同、高名凯等。积极宣扬葛氏学说的是李璜、王静如、杨堃。1929年李璜在《新月》(第2卷第8号)发表《法国支那学者格拉勒的治学方法》(42),又收录于《古中国的跳舞与神秘故事》一书,最早向国内学术界详细介绍葛氏学说;1943年5月29日,王静如在北平中法汉学研究所演讲《二十世纪之法国汉学及其与中国学术之影响》,重点在于论述葛氏的治学方法。王认为法国汉学发展经历了兴降期语文考据法、大成时期的史语法、发扬时期的社会学方法。葛氏是发扬时期的代表,“他的成就便独放异彩而变为法国汉学的特征”。有必要指出的是,1940年代成立于北平的中法汉学研究所,所中成员大多与葛氏颇有渊源关系,如所长铎尔孟为葛氏旧友,负责行政事务的杜伯秋(J.P.Dubosc)、法方研究员石泰安(R.A.Stein)、中方研究员杨堃、高名凯,均为葛氏的学生。中法汉学研究所颇有志于扩大葛氏理论在中国的影响。研究员曾觉之翻译葛氏《中国思想》一书(43),《中国古代舞蹈与传说》“导论”部分,集中体现了葛氏的治学方法,尤可称为社会学派的宣言书,亦由曾觉之译成中文,惜未出版;燕京大学发行的英文版《燕京社会学界》(Yenching Journal of Social Studies)1939年第1卷第2期,同时发表杨堃的“Marcel Granet,an Appreciation”和波兰汉学家夏白龙(Witold Jablonski)的“Marcel Granet and his Work”。这两篇文字是丁文江之后,葛氏中外学生公开回应丁的批评,而为其师辩护,在海外汉学界有一定的影响(44)。杨是葛氏中国学生中最卖力推介其理论的一位,除了用英文介绍葛氏的学历师承方法之外,又在北京大学法学院《社会科学季刊》(1942年第1卷第3、4期,1943年第2卷第1期)发表长文《葛兰言研究导论》,对葛氏的生平、著作、学术背景、治学方法及其贡献,作了详尽论述。他自己还曾翻译《中国古代的祭祀与歌谣》,约30万字,惜未出版。杨堃无疑是葛氏的忠实信徒,1942年开始着手“五祀研究”,采用与葛大致相同的社会学分析方法。他坚信建设科学的新史学,只有社会学分析法,可以胜此重任。“葛兰言的理论,我们可以修正,可以补充,或者亦可推翻。然而葛兰言所用的方法,那乃是绝对可靠的方法,亦即是建设新史学惟一的利器。我们若不能明白葛兰言的方法论,那就不必再念葛兰言,亦不必再谈新史学的建设运动。……仅有葛兰言的社会学分析法,那才是建设中国新史学之惟一的工具,亦是中国新史学运动中之惟一的一条出路。”葛氏方法最好的说明在《中国古代舞蹈与传说》,因此杨氏不无一厢情愿地希望中国权威学者与研究机构,能如同善待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一样,亦聘请专家完全翻译葛氏这部大著,以为“那不仅是葛兰言的幸运,而实是促进中国新史学运动之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关键”(45)。不过,这些为葛氏辩护或倡导其理论学说的文字,大多发表于1940年代的沦陷区,在国内学界反响一般,远不如丁文江文字流传之广。 要之,葛兰言门徒虽然力图将社会学研究方法移植到中国史学界,大声疾呼要在中国新史学运动中建立“社会学派”,但终归成效不著,加之近代中国社会战乱频繁,随之1949年中国发生翻天覆地之变革,葛氏的声音便销声匿迹。1950-1960年代,国内学术界要肃清西方资产阶级思想“毒素”,伯希和、马伯乐、高本汉均难幸免被批判,而惟独葛氏被人所遗忘,成了漏网之鱼,这多少也说明了他对中国学界影响相对而言较为浅弱,未成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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