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说来,学术界在论及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撰写的《但丁传》时,往往忽略其中所蕴藏的政治性质。人们普遍认为薄伽丘撰写《但丁传》只不过是一位杰出作家对另一位杰出诗人的追慕,仅此而已。深谙古典文学的薄伽丘为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立传是仅仅出于对但丁诗才的推崇,还是另有深意?这一关键问题,似乎直到今天还没有得到澄清。在几乎所有的意大利人都对但丁褒贬不一之时,考虑到薄伽丘的努力在怎样的程度上改变了这种局面,我们就发现了《但丁传》在当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对此进行分析,能够清晰地显示出研究古典文献的早期文艺复兴运动是如何向社会改革运动转变的。只有如此认定,才能够对薄伽丘撰写《但丁传》的意图,以及对《但丁传》本身的作用,作出符合事实与情理的解答。 一、薄伽丘认为但丁蒙受冤屈要为他翻案 薄伽丘的《但丁传》撰写于1351年,完成于1360年,定稿于1372年[1](p.25),是作者在38至59岁期间写成的作品。薄伽丘最出色的作品是故事集《十日谈》,写作于1348-1353年间,而《但丁传》和《异教诸神谱系》(1350-1375年)则可以说是他在晚年完成的两部最重要的作品。《但丁传》用意大利文写成,反映了晚年薄伽丘关于文艺复兴运动的看法。 薄伽丘撰写《但丁传》的目的是要为蒙冤达半个世纪之久的但丁洗刷冤情。1302年1月27日,倾向于白党的但丁缺席被判五千金佛罗林的罚金,流放在托斯卡纳境外两年,永远不许担任公职,罪名是贪污公款,反对教皇和查理,扰乱共和国和平。但丁拒不承认强加的罪名和交纳回乡的罚金3月10日,又被判处永久流放,并被告诫:一旦落入共和国政府之手,将被活活烧死。但丁从此开始了长期的流浪生活,至死未能返回故乡[2](p.5)。 但丁在佛罗伦萨担任公职是在1295年至1302年期间(30~37岁),共7年。除担任过人民首领会议成员、选举行政官事项顾问、百人会议(市议会性质)成员外,在1300年6月15日至8月15日还担任过六名执政官之一。这段期间,佛罗伦萨主要由教皇党归尔甫党执政,但已经分裂为黑白两党,它们之间为争夺对城邦的控制权,斗争已经进入到白热化程度。黑白党争的背后是教皇卜尼法斯八世(Boniface Ⅷ,1294-1303年在位)的干涉,他企图趁德意志国王阿尔伯特一世(Albrecht I,1298-1308年在位)尚未加冕之际,把整个托斯卡纳控制在教廷治下。黑党借助教皇支持,掌握政权,对白党进行疯狂迫害。对这段历史,薄伽丘发表如下议论: 在但丁的时代,佛罗伦萨的市民荒谬地被划分成了两个党派。在精明谨慎领导者的带领下,这两个党派各自都非常强大。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党派轮流执政,有时是黑党,有时是白党。但丁希望可以把共和国团结起来。于是,他把所有杰出的政治家、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召集在一起,借此唤醒智慧的市民:在内部矛盾的情况下,即使是伟大的事情也容易失败;在和谐团结的情况下,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也会得到无限的增长。可惜后来但丁发现,他的听众们的脑筋非常顽固闭塞,一切的努力最终都白费了。[3](p.26) 但丁的做法,就是摈弃党争,整顿政务,还佛罗伦萨城邦公正、和谐的秩序。薄伽丘指出: 开始的时候,他希望建立一个第三党派来支持自己的计划,制止黑白两党不当的行为。但是当他看到这个第三党派无法建立,他想建立一个团结的共和国的愿望落空了。于是,但丁同自认为比较正直和理性、对国家和市民贡献较多的白党结盟。这样一来,仇恨和敌人开始涌现,对但丁的不满与日俱增。但丁几乎每一次都是很奋勇地投身于创建秩序之中,为维持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利益贡献出了他的全部才智。[1](p.27) 但丁的努力动摇了罗马教廷在佛罗伦萨的统治,也严重削弱了敌对党的力量。结果,敌对党就散布谣言,阴谋把但丁赶下台去。薄伽丘指出: 敌对党在敏锐良好的策划下,加上得到大批武装群众分子的加入,实力大增。这些谣言使但丁这派的领导者感到惊慌失措,他们的脑袋里现在除了如何安全逃离佛罗伦萨外,无法再进行其他理性的思考。与他们在一起的但丁,立即被迫离开他在城市里的领导位置,他发现自己不但跌落到了平民阶层,还被他的国家处以流放。失败者的所有财产都被没收,或者是归到了胜利者的名下。[3](pp.27~28) 薄伽丘感叹道: 这就是但丁仁慈地管理他的国家所得到的报酬;这就是但丁努力减轻城市冲突后所得到的奖励;这就是但丁把自己所有的爱心投注到国家幸福、和平和维护市民平静生活后所得到的回报。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人们的喜好是多么的善变,根本无法信任他们。不久之前,所有的市民还把希望和关爱寄于但丁身上,认为他是人民的庇护者。忽然之间,在既无公正的理由,又不给但丁解释机会的情况下便匆忙定罪,愤怒地对但丁处以一个不可撤回的流放,并且尽其所能地毁坏但丁的名誉。[3](pp.28~29) 对上面引录的这四段文字加以分析和概括,我们可以做出下述几个论断: 1.对于但丁在佛罗伦萨的政绩,薄伽丘都是非常尊重的。他把但丁尊为启蒙民心的智者、处理公共事务的能者和团结市民、建立共和国秩序的领导者。薄伽丘却不把黑白两党置于善者之列,认为他们是社会动乱的制造者,共和国利益的敌对者,同时也不把自私自利的市民当做可以信任的人。 2.薄伽丘认为,但丁是共和国利益和市民福祉的保卫者,但却遭到了敌对者的疯狂打击。尽管敌对者以胜利者自居,放逐了但丁,然而他们对但丁的判决是不公正的,也是荒谬绝伦的。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应当看出但丁是蒙冤含屈的,这既是但丁的不幸,也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不幸。 3.薄伽丘对佛罗伦萨市民在但丁问题上持反复无常的态度进行批判,他指出人们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对但丁颠倒黑白。他要特地道出但丁对于民众的关爱态度和民众对于但丁的冷漠态度。他以如下的文字表述自己的不满: 但丁把自己完全投入到政府的管理事务中。在位期间,命运大神对他非常眷顾。没有使节的召见答辩,不需要制定或者废除法律;没有发生过群众斗争,不需要排解民事纠纷。也就是说,没有任何特殊或者重要的事情发生,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了但丁第一次在会议中发表意见为止。尽管命运大神(这位人类计划和稳定生活的毁灭者)曾经一度把但丁置于命运之轮的最高位,让他做了一段时间尊贵的统治者,却也给予了但丁一个与他光荣的开始截然不同的结局。[3](pp.25~26) 这段批评的矛头所指,不是命运大神,而是号称崇拜但丁其实却对但丁落井下石、痛下杀手的敌方领导者和无知愚民者流。 4.薄伽丘对加之于但丁身上的种种罪名进行否定,认为但丁根本不存在莫须有的贪污问题,有的只是赤裸裸的政治迫害。正因为这样,他沉痛地指出: 噢,不公正的安排!噢,不知羞耻的判决!噢,不幸的例子!它们都清楚地宣告佛罗伦萨的毁灭即将来临!佛罗伦萨不仅没有表彰但丁的德行,反而给予他不公正的激烈谴责,永久的流放,命令他离开父亲的产业,这些错误的指控还亵渎了他显赫的名声。自但丁离开佛罗伦萨以后,最近我们获知的消息是他的骸骨被埋在异乡的一个小岛上,他的孩子远离人群,分散寄居在别人的家里,仍在参与这一切的见证。如果佛罗伦萨所有的罪行都逃过了上帝无所不知的眼睛,那么,就凭这一件事,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上帝对佛罗伦萨的怒火吗?[3](p.5) 通过对照济世济民的但丁和只为私利不顾原则的人们,薄伽丘得出但丁非但无罪并且有功的结论。既然如此,那么推翻所有加之于但丁身上的不实罪名、给予但丁平反也就丝毫没有什么不可理解或值得质疑之处了。 二、薄伽丘致力突显但丁与佛罗伦萨的联系 但丁这位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执政官,在客死异乡30余年后声名鹊起,迫使佛罗伦萨人对但丁的判案做出重新表态。薄伽丘在第一时间推崇但丁,尖锐谴责佛罗伦萨人忘恩负义: 对你们来说,是否由于佛罗伦萨拥有太多优秀的艺术家,致使你们驱逐但丁这位在其他邻近城邦备受夸耀的人物呢?啊!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成功、什么样的丰功伟绩和什么样的美德和名声才使一个市民光彩夺目?是金钱吗?它短暂而变化莫测。是美丽吗? 它脆弱而又容易令人失望。是奢华吗?它柔弱又经常遭到指责。正是由于这些,使你们这些佛罗伦萨人因为错误的判断力而在意大利民众中臭名远播,因为你们永远只看重外表而忽视内在的品质。[3](pp.40~41) 在“对佛罗伦萨人的谴责”一章中,薄伽丘重申但丁对于佛罗伦萨的感情:“事实上,所有对他态度傲慢恶劣之人,但丁都像孩子敬重长辈那样敬重他们。但丁从来没有拒绝作品为自己带来的荣誉,也没有否认过自己是佛罗伦萨人。尽管被流放多年,但是他经常称呼自己、也希望别人称呼他为佛罗伦萨人。在所有对他的称呼里,他最喜欢这个名字。”[3](p.44) 接着,薄伽丘毫不客气地要求佛罗伦萨纠正对但丁所犯下的错误,用的完全是人文主义者的口气: 佛罗伦萨人会为但丁做些什么呢?会一直坚持不公正的判决吗?难道我们比野蛮人更加缺乏人性吗?野蛮人为了取回战争中死者的尸体,还充满男子气概,愿意为此献出自己的生命。世界上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著名的特洛伊的孙女和罗马的女儿。普里阿摩斯在极度的忧伤之中,向敌方乞求,要求讨回他死去的儿子--赫克托的尸体,他愿意以同等重量的黄金作为交换。人们相信,罗马人曾经从利特温人的手里带回了小西庇阿的骸骨,虽然小西庇阿因为某些原因,生前曾经拒绝死后把他的骸骨移回罗马。[3](p.44) 可见,薄伽丘锋芒所向,是要透过但丁而改善人们的人性。他断言:导致但丁蒙受冤屈的不是命运大神的命令,而是人性的本质导致了这一切结果。他指出:因为但丁的才能遭到人们的妒忌,从而不公正地将他流放。现在,但丁已经死去,佛罗伦萨也可以从焦虑中脱离。但丁既然已死,不可能再对活着的人进行报复。佛罗伦萨人再也不会见到他的身影。只有在他们临终之日,当所有的市民站在公正的法官面前接受审讯的时候,他们将会再次看见但丁[3](pp.4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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