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围攻 伊藤桂一《北支战线》一书中提到华北八路军与日军之间一场很有特色的战斗,那就是发生在昭和16年秋(1941年)的深泽围城之战。 根据《北支战线》记载,1941年秋,华北的日军独立第八混成旅团所部,与八路军为争夺石德公路的控制权,进行了一系列激烈的战斗。石德公路,是沧石公路向南新铺设的辅线,因为横断当地的八路军根据地而引发双方激烈争夺。从9月到10月,一个月间独立混成第八旅团与八路军发生的中队以上战斗就达42次, “旅团半数以上军官死伤,部队损失以此类推(原文如此)”。这一系列战斗让该旅团元气大伤,不得不推迟“扫清”石德线的计划。 深泽围城战就是在这时发生的一起典型战斗。根据《北支战线》纪录,八路军三千余人围攻位于滹沱河畔,只有一个中队和若干伪军据守的深泽县城。双方都打出了极高的勇气,仅仅为了攻击日军据守的城门碉堡,八路军就牺牲了28人。为了争夺这28位牺牲者的遗体,双方又开始了新一轮近乎疯狂的战斗。直到夜间,八路军才将战友的遗体收走。 激战持续了三天,县城化为一片焦土,结果日军守备队基本全军覆没,等到救援部队赶到,活着的日军只剩6人。 此战又有多个吸引人的独特之处,使其过程扑朔迷离。 首先是攻城的八路军火力十分凶猛,按照日军的描述动用了大炮,猛烈的炮火将深泽城区完全“烧土化”。要知道八路军装备简陋,哪里来的大炮?这支八路为何有这样好的武器?莫非是日军误认? 其次是八路军对日军援军的阻击,在日军渡河中半渡而击,摧毁日军利用“铁舟”构造的浮桥,显示了八路军“围点打援”的传统战术。 最后,伊藤还特别提到斗到酣处,运送补给的日军飞机也被八路军击落。考虑到八路军缺少防空武器的情况,这就更是罕见的战果了。 有这三点,这一战无疑有着相当的历史价值。 此战,在《兵队的陆军史》中也有一笔提到,不过时间写的是昭和十五年(1940年),与伊藤记载的不同。 因为最初所见此战所有资料只有日方的记载,参战的八路军是哪支部队、战绩和损失如何、整个作战的计划和组织是怎样做的、指挥员是谁,不得而知。这使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果找到中方对此战的资料,将双方对此战的记载进行对比,则无疑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搜寻的结果令人意外,此战中八路军使用火炮的纪录、日军轰炸机损失的情况,都如愿以偿地付出了水面。甚至,资料显示,开炮轰击日军的,居然还是个“日本八路”。 这个“日本八路”,就是侵华日军第32师团山口联队长田大队上等兵水野靖夫。他是在1939年8月许世友指挥的梁山之战中俘虏的6个日本兵之一。此战击毙日军少佐大队长长田敏江,是八路军115师进入山东后打的第一场漂亮的歼灭战。虽然中间一度试图逃跑,最终他还是为八路军所感化,成为了从日军中走出的反战士兵。战后,水野靖夫写了回忆录《反战士兵手记》。在这本回忆录中,水野靖夫谈到了他参加的深泽之战。 水野靖夫回忆说:“这一战中八路军的打法是,先利用夜暗靠近到离城墙一公里左右的地点,然后进行土工作业,挖几条壕沟通向城墙。壕沟上盖上门板,部队从壕沟中接近攻击出发地。” 冲锋发起前,水野靖夫发射了4发炮弹(估计也就这么多了),八路军随即发起全面攻击。但是炮弹并没有击毁城墙(4发92步兵炮弹恐怕很难击毁城墙)。激烈的攻防战进行了3天,最后八路军用搭在城墙上的绳梯涌进了城里。 水野靖夫还回忆说,战斗中有日军飞机前来侦察助战,但没有更详细的描述。有趣的是,八路军临时给了他一个上尉军衔,并发给他一把护身的手枪。水野靖夫很高兴。他觉得,能从一个上等兵一跃而为上尉,确实很不错!而最初八路军也没有告诉他是去打日本兵,而是说去打孙殿英,请他作炮兵教练。只是因为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教练”才变成了炮手。由于当时,八路军是不允许被俘日军参加打日军的战斗的,哪怕是已经参加了反战同盟的“日本八路”也不行。他们只能对日军展开宣传,到炮楼下面喊喊话。所以这也可能是华北战场日本反战士兵和日军仅有的两次交手之一。(另一次是胶东反扫荡中。胶东军区敌工部和反战同盟被围在日军的“人网”中,遇上了许世友带着的军区机关和一群老乡。许和尚一跺脚,命令警卫连撕开口子,掩护军区机关和群众冲出去。这时,被俘日军士兵小林清站出来,主动要求参战。敌工部长不同意,再向参谋长请求;参谋长也不同意,小林清直接找到许和尚。许和尚说:“日本八路也是八路,给他一挺机枪,叫他上!”) 因此,将中日资料中此战前?关联的史料汇总起来,还深泽之战的本来面目,就成为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了。 二、回民支队 关于深泽之战的中方史料,很多颇有价值,比如纠正了此战的时间——伊藤原文此战发生在1941年。而实际上,1940年11月,八路军回民支队马本斋部发动过对于深泽日军的攻击,和此战背景较为吻合。 其中,较为难得的,是得到了原承德军分区后勤部朱智海副部长关于此战的来信。 朱部长来信如下(节录重新输入): “小X同志,经大鹏转来你的新作,非常喜欢(萨注:大鹏,是我的朋友,朱部长的孙女婿,现在承德干休所工作,我托他转交给朱部长《梦里关山走遍》一书,并请教了包括深泽战斗的几个华北抗战史上的问题)。 [中略] 关于深泽战斗,我可以给你补充一些当时的情况。这次战斗那个日本记者写得很真实,我当时的职务是在军区作敌工干事,战前下到回民支队,对敌喊话,等待审问日本俘虏,不过这次战斗没有抓到俘虏。 这次战斗是百团大战的一部分,打了几天,因为伤亡大,最后马本斋司令员身边的教导队也投入战斗,马司令员带两个警卫员,一个是他的本家马立珍,一个姓李,都到了一线。八路军的传统是战斗中指挥员在第一线。所以这次战斗,我可以算是亲身的参与者。因为教导队打得勇敢,战斗后升了一级,改叫做教导总队。 攻打深泽不是真打,本来的想法是佯攻,打起来以后因为开始的时候比较顺利,打进了街里,回民支队也有真把它打下来的想法,所以不断增加兵力。不过最后也没有打下来,打到第四天晚上鬼子的援军过了新河,再打就危险了,只好连夜撤下来。看了这篇,我才知道当时城里只剩了六个真鬼子,要是当时知道,马司令员拼了命也要把它打下来了,真是可惜。 那个文章里面说八路军有大炮,其实我们当时哪里有大炮,那个大炮是从鬼子那里缴来的。这次战斗之前,回民支队在深南打了一次伏击,缴获了一门日本加农炮,就用的这门炮打深泽。我们的武器不行,这次打深泽,几个团都要打主攻,最后回民支队来打,就是因为回民支队有大炮。我们也没有炮手,那个炮手是个日本兵,也是俘虏,后来入了反战同盟的,我带去的,很勇敢。深泽的鬼子没想到我们有炮,抓住的伪军说鬼子听到我们打炮就在碉堡里哭,说回不去日本了。可是我们炮弹太少,都是缴获的,后来没有炮弹了,我们把那门炮拆了埋在几个地方,就带着个炮栓回去,过后叫地方部队派人去挖。战士说没炮弹了我们烧他小鬼子的,用高粱秆沾了煤油点火烧,那个东西烧到敌人的死尸难闻得很,鬼子怕了,带着伪军跑到石头碉堡里面守着,那个东西点不着的,最后也没打下来。 我不记得打下来过敌人的飞机,如果有这回事,可能是冀中七分区打下来的,他们给回民支队打援。 打深泽我们牺牲很大,死了很多回族同志,我的朋友敌工部的肖雨同志也在喊话的时候牺牲了。大多数遗体都带回来,到深南以后搞了个葬礼,专员公署来人公祭。有些同志的遗体没有抢下来,后来听说鬼子给合在一起埋了,鬼子头目给鞠躬,说这些同志是“勇士”,让他的部下跟着学。大多数遗体带回来,还有些重伤员后来也没有抢救过来。搞葬礼的时候因为回民支队都是穆斯林,要白布缠身,周围几十里的老乡都带着白布赶来,你不要他就生气,你要了他觉得光荣。我看了最近一篇文章,说鬼子扫荡,冀中的老百姓不敢藏八路军的伤员,写这个文章的人肯定没有在部队工作过。打日本的时候老百姓是豁出命去帮我们,没有老百姓就没有八路军共产党,没有老百姓我们根本不能打仗。 马本斋同志很会指挥,身体也很好,后来因为生了个疔,化脓以后去世了,很可惜。 [余略] 朱部长是我家河北老乡,曾在冀中军区敌工部和十八团工作过,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1988年离休。这封信是他口述,笔录后再辗转发给我的。 至此,深泽之战中方的作战经过,已经基本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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