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军阀的指称较为恰当,但也有照顾不严之处。由中国新史学会组织编辑的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系列中,《北洋军阀》是唯一一种由两班人马分别编辑出版了两套的史料,其取舍对于北洋军阀的指认大同小异。天津历史博物馆编辑的《北洋军阀史料》,将徐世昌、黎元洪、吴景濂与袁世凯列在一起,不仅算作军阀十分勉强,连北洋也不无可议。2010年由第二历史档案馆编辑出版的《北洋政府档案》,虽然不再称军阀,但仍然沿用北洋,而北洋集团的形象,一般还是军阀。 毋庸讳言,辛亥革命推翻皇权帝制后,由于各省地位难以确定,军民分治与中央地方问题相互缠绕,中国在很长时间里陷入分裂状态,武力成为大大小小的独立政权生存发展的强有力支撑,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名言,也出自北洋系的武人之口。各地军人当政,又相互混战,被指为军阀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如果将国民政府统一前的民国统称为北洋军阀政府或北洋政府时期,则有以偏概全之嫌,不利于全面研究和认识这一重要的历史时期。 北洋军阀的概念,多少会发出蛮横、无知、霸道等信息,在这些不言而喻的潜台词的作用下,张宗昌其人其事屡屡被拿出来作为代表形象。仔细考究,清季以来的新式军人系列中,北洋军人非但不是文化素质最低,反而可能是较高的。尤其是军官层面,出身军校者甚多,特别是高级将领当中,像徐树铮那样令不少学者也激赏不已的儒将固然只是出类拔萃的少数精英,却也并非例外,②而如张作霖那样胡子出身的粗人则未必很多。因为有文化,在与秀才正面遭遇之时,相对而言不算太不讲理。 此外,割据政权虽然必须凭借武力,可是彼此势均力敌,反而不能全靠武力,枪杆子里面出来的政权,只能维持在藩镇一级,国家政权层面很难倚仗武力长期支撑,所以中央政府更迭的频率极快。在相互牵制之中,政客纵横捭阖的作用受到重视,北方的徐世昌和南方的岑春煊,手中都没有兵,却在南北政局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要角。 将领好文,幕僚自然不能弄粗。清季幕府能人辈出,北洋集团的幕府更是藏龙卧虎。其他不论,清代桐城派为影响最大的文宗,五四前后一度遭到章门弟子和新文化派的猛烈抨击,一时间大有被妖魔化之势。不过,后来章太炎还是承认,天下文章十之八九出自桐城,世人能文,桐城义法居功至伟。咸同之际,理学复兴,桐城派随着曾国藩东山再起。虽然因为风格有异而被称为湘乡派,以示区别,毕竟存在宗派的渊源脉络。曾国藩移驾直隶,张裕钊主讲莲池书院,北洋成为晚清桐城派的东主,桐城名士及其弟子传人相继转而跟随李鸿章、袁世凯。严修出任学部侍郎,部分桐城派随之入京。民初袁世凯死后,幕下的桐城文士出关到东北襄助文化事业。 研究北洋军阀的缘起,往往指责该集团具有私人性。其实北洋新军是清政府的制军,也就是军制改革后的常备军,属于国防军性质,与湘淮军起于乡勇截然不同。北洋原为地理海域概念,与东西南洋相对。海通以后,分设五口、三口通商大臣,先是特派专任,继而由两江、直隶总督兼领,即为南北洋通商大臣。作为清廷办理通商等一应夷务的代表,设置的初衷除了分管通商各口事务外,是要避免不肯遵守中土礼仪的外夷动辄试图入京直接与朝廷皇帝交涉。清制,封疆的督抚作为内外相维一极的外官,本来就不是后人按照日本行政观念误读错解的地方官,钦差的北洋大臣,开始不过是清廷与外夷之间的缓冲,而非办理外交的地方职官。外交乃军国大事,岂容各地插手代办? 北洋集团的兴起虽然因缘于袁世凯的天津小站练兵,其将领彼此之间私谊不错,利害相关,是联系紧密的利益共同体,却不能简单地说是私人化的群体。清制,职官内外、文武重重分权制衡,以确保皇权至高无上,历代的诸侯、藩镇、宦官、外戚、相权等威胁皇权之事,基本不再为患。即使起于地方的湘淮军,也无力或不敢问鼎大位。清季封疆大吏中间,未必没有怀抱帝王之志之人,却无法轻举妄动。如果北洋军真的具有私人性质,摄政王绝不敢太岁头上动土,褫夺袁世凯的权力。反之,即使袁世凯能够隐忍一时,北洋官兵也不肯善罢甘休。以北洋军的实力,若是发动兵变兵谏,清廷很难有招架还手之力。 袁世凯发迹不仅缘于练兵,更重要的还是兴政。直隶办新政与湖北南北相望,取径不同,做法有异,均为各省仿效的楷模典范。北洋集团虽然越来越依仗军事武力,却不以军人为范围,民国首任国务院总理唐绍仪即为北洋要员。就连北洋一脉哄抬起来的吕碧诚,在兴女权方面也别树一帜,竟能与鼎鼎大名的秋瑾分庭抗礼,相得益彰,以致让秋瑾本人自愿退避。 本来袁世凯在宪政方面也很想有所建树,不料政坛失足,被迫退隐,其抱负通过与之交好的立宪官员继续影响甚至左右清廷的宪政进程,以致引起言官的强烈不满,指为丙午遗孽。袁世凯当权的北京政府时期,制度设置延续清季改革的路线,确保各种体制脱离前清旧轨,走向近代科层制。所以有前贤说,如果袁世凯不称帝,或为近代中国一大伟人。抛开后来的倒述,此言不无道理。 上述种种,并非为袁世凯翻案,也不想替北洋申冤。近日坊间为北洋评功摆好之人,未必真的了解多少北洋的实情,有不少只是借题抒发自己的愤懑而已。正如民初有的愤青耳闻目睹兵燹政争的乱象,反而怀念前清的承平时光。但与遗老不同,若是真的回到清朝,这些人大抵还是忍不住会革命的。陈寅恪将袁世凯北洋练兵与派送留美官费生并列为祸害中国最大的两件事,也是有感而发,作为当时的感受则可,等同于历史的实际,难免引起诸多分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