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唐宋元时期对“史才三长”论的讨论发挥 对刘知幾关于“史才三长”亦即史家标准的论述,在他之后的唐朝学者,就已不断有人继续讨论探索。从笔者所见资料来看,最早直接沿用才、学、识三长概念来讨论史官、史家标准的,是唐德宗时期的史馆官员赵元一。建中四年(783)十月,因泾原兵变,唐德宗仓皇逃往奉天(今陕西乾县)避难,直到次年八月才重返京城长安。事后,赵元一写成《奉天录》四卷,“总纪其事”,成为记载唐德宗避难奉天事件的第一手资料。作者在序中说:“史官之笔,才、识、学也。苟无三端,难以措其手足。元一不敏,敢窃凤皇之一毛,以效麒麟之千里。”⑧虽然他所说“才、识、学”三个概念的前后顺序与刘知幾所论稍有不同,但总的来看,他不但赞同刘知幾在八十年前提出的“史才须有三长”的观点,而且也是以这个标准来要求自己的。也正因此,其书内虽间有失实之处,但“叙事记言往往较正史详尽可信,可据以考订事实真相”。⑨ 此后,著名文学家自居易(772—846)也讨论了史家标准问题。他在《授沈传师左拾遗史馆修撰制》中说:“庶职之重者,其史氏欤!历代以来,甚难其选。非雄文博学,辅之以通识者,则无以称命。今兹命尔,其有旨哉!……尔先父尝撰《建中实录》,文质详略,颇得其中。尔宜继前志、率前修,无忝尔父之官之职!”⑩这里一方面强调史官“甚难其选”,提出史官必须是“雄文”“博学”和“通识”三者兼备,否则就是“无以称命”,也就是不称职,这与刘知幾探讨的才、学、识三长一一对应,他虽然没有进一步指明怎样才能算是文“雄”、学“博”、识“通”,但这一提法显然要比刘知幾以比喻形式的探讨更为具体;另一方面,白居易同时也是以其标准来选择史官的,他认为授予沈传师史馆修撰一职是“其有旨哉”,即符合“雄文”“博学”和“通识”的三长标准,希望沈传师“继前志、率前修,无忝尔父之官之职”,这与刘知幾所说的“苟非其才,则不可叨居史任”,也是相应的。 但是,白居易并没有提到刘知幾、《史通》和三长等名词概念。他是真的受到了《史通》的影响,还是暗合于《史通》而英雄所见略同呢?答案应该是前者。因为除对史家标准的探讨外,白居易还高扬刘知幾在《史通》中所大声疾呼的“直笔”“实录”精神,对此,张少康、刘三富认为:“白居易提倡‘直笔’、‘实录’,当然是由司马迁《史记》写作中的实录精神而来,但其直接思想来源则是唐代刘知幾的《史通》。”(11)陈允锋沿着这一思路,从史家精神与创作主体的品格、史家笔法与诗歌创作方法两个方面,详细考察了白居易诗学思想与刘知幾《史通》的具体关系。(12)这可见,白居易与刘知幾《史通》有着莫大渊源。可惜的是,白居易也和刘知幾一样,并没有对他自己所说的“雄文”“博学”“通识”的具体标准展开论述,相反,他甚至比刘知幾对才、学、识三长的论述更为简略,这实在令人遗憾。 唐代后期,自称是韩愈四传弟子的孙樵也对史学问题多有论述,(13)代表作即其《与高锡望书》。对孙樵此文,清代学者就已经注意到它与《史通》的关系。清乾隆三年(1738)完成的《御选唐宋文醇》卷二一收录了这篇文章,并在后面附录有清人储欣的评论:“史法略具于此,当与刘子元《史通》诸议论参看。”(14)此论言简意赅,既说明了二者的渊源关系,也说明了孙樵对《史通》有所发展和补充。其中起首所论涉及史才问题: 文章如面,史才最难到。司马子长之地,千载独闻得扬子云(扬雄)。唐朝以文索士,二百年间,作者数十辈,独高韩吏部(韩愈)。吏部修《顺宗实录》,尚不能当班孟坚,其能与子长、子云相上下乎?足下乃小史,尚宜世嗣史法。矧足下才力雄独,意语横阔。尝序义复冈及乐武事,其说要害,在樵宜一二百言者,足下能数十字辄尽情状。及意穷事际,反若有千百言在笔下。足下齿发未及壮,其所得如此,则不知子长、子云当足下年齿时,文章果何如也?(15) 这里所说的“文章如面,史才最难到”,与刘知幾回答“自古文士多而史才少”时所说的“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自夐古已来,能应斯目者,罕见其人”的论述,及《史通》卷九《核才》中说的“史才之难,其难甚矣”等论述,意旨相同。后面讲到的文字表述效果:“其说要害,在樵宜一二百言者,足下能数十字辄尽情状。及意穷事际,反若有千百言在笔下。”《史通》卷六《叙事》专门谈到史书的文字表述问题,主张:“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作者言虽简略,理皆要害,故能疏而不遗,俭而无阙。”两相比较,孙樵显然是在刘知幾的基础上再做发挥,只是他这里所谈的主要是具体的写作才能问题,即才、学、识三长之中的“才”,而非总体讨论“三长”问题。 两宋时期史学发达,对“史才三长”论的讨论发挥更多,不但对其理论内涵阐述得非常详细明了,而且还很有深度。重要者,如北宋前期著名学者杨億(974—1020)说:“窃以良史之任,历代所难”,认为良史必须“通倚相(邱)[丘]、索之书,专羊盻《春秋》之学,博物稽古,多识旧章,变例发凡,深穷微旨;加以书法不隐,有骨鲠之风,多闻缺疑,无胸臆之论;三长之才识兼备,六家之论议所宗”。(16)杨億所说的三长,显然与他前面所说的“通倚相丘、索之书”等具体举例性要求有内容重合之处,因而由此也可知他对三长的一些具体认识,即在“学”方面必须“博物稽古,多识旧章”,在“才”方面必须“变例发凡,深穷微旨”,在“识”方面必须“书法不隐,多闻缺疑”。毫无疑问,他的认识与刘知幾的“史才三长”论和《史通》中的有关论述是基本相同的,但他的具体说明则显然要比刘知幾的比喻式论述更为贴切得多。这是刘知幾之后,较早地对其“史才三长”论进行讨论发挥而提出的具体见解,拓开了后人对这一史学理论范畴的继续探索之路,值得重视。 苏颂(1020—1101)在北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二月作《吕舍人文集序》,内中称吕夏卿(字缙叔)“少通经术,长而刻志史学,仕宦三纪,始卒史官,故其立言创意,深微婉约,不戾经传之旨”。“大抵独得胸襟,自成机杼,辞虽精奥而不取奇僻,理虽切著而不事抑扬。……其爱君忧国之虑远矣……表善抑奸之意切矣……明识独见,劝惩之意深矣。刘知幾有云:‘文之与史,其流一焉。’观缙叔所叙,汪洋闳衍,体制不一,然博学多闻,拾遗补艺,发幽隐,甄是否,使读之者知善恶之所归,其三长之最欤?”(17)这既是以三长称颂吕夏卿,同时也是对三长这一理论范畴进行讨论发挥。关于三长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刘知幾并没有明确解说。按照苏颂的理解,在“才”方面,为文记事必须“辞虽精奥而不取奇僻,理虽切著而不事抑扬”;在“学”方面,必须“博学多闻,拾遗补艺”;在“识”方面,必须“立言创意,深微婉约,不戾经传之旨”,“独得胸襟,自成机杼”,“爱君忧国之虑远”,“表善抑奸之意切”,“明识独见,劝惩之意深”,“发幽隐,甄是否,使读之者知善恶之所归”。在苏颂看来,做到了这些,就是三长兼备,而且是“三长之最”。这是第一次提出“三长之最”的说法,对后人对这一史学理论的继续探索,是有其积极意义的。 为文铲剔瑕颣、卓诡不凡,能够下继欧阳修的刘弇(1048—1102),则在策问中以三长发问云: 文章如面,史才最难到。自刘知幾著“三长”、“五不可”之论,而操笔之士,卒莫有非其说者。 夫裒掇旧典,考览世故,成书既往者,信已难矣,而出乎其后者,又或恕心不存焉,耀己所长,訾累前作,迨如东家之矛、西家之盾,莫足以相入。是故,“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班固之诋马迁者以此;“其议论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之美”,蔚宗(范晔)之诋班固者以此;而刘肃则并与二、三子而诋之,其论马迁也,与固之说略同,以为“班固序废兴则茂祖德,述政教则左理本而右典刑;蔚宗诎公才而采私论,拾典实而饰浮言”。由此观之,则是从事乎史者,类非全才也,可乎? 夫史之难既如此,而后世至乃取东观多为之员,举一代之事而责之以抄撮之众手,自以为庶几制作矣。今考诸(唐)太宗之《晋(书)》、令狐(德棻)之《周(书)》、魏王(魏徵)之《隋(书)》、五代刘氏(刘昫)之《(旧)唐(书)》,其失殆有甚于数子者,亦何啻十一而千百之耶?诸君刓精史学久矣,若固之讥迁、晔之讥固,果亦有在于是乎?知幾之论、刘肃之评,如何而后可以无憾也?如曰不若成之众手,则历代之弊已如此矣,亦奚足以胜议哉?要必有折衷焉而不苟者。愿揆之少一字诸君。(18) 这篇策问主要向士子们提出两个问题,一是史才问题,一是史馆集众修史问题,但无一例外都是刘知幾和《史通》中提出的问题。策问的第一句话“文章如面,史才最难到”,虽然用的是唐代孙樵的原话,但前文已经指出,这句话本身即是从刘知幾而来,而策问也随后就提到了刘知幾三长之论。策问的意思很明显,对刘知幾的三长之论,“操笔之士,卒莫有非其说者”,都认为史家必须具有三长,但大量事实表明,“从事乎史者,类非全才”,因此策问要求士子们回答,“如何而后可以无憾”,也就是史家如何才能真正做到三长兼备,“全才”应该是什么样的。关于史馆集众修史的弊端,刘知幾在《史通·忤时》以“五不可”明确提出批评,但他并没有完全否定史馆修史;刘弇这篇策问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坚持史馆修史,同时指出唐朝、五代时期官修诸史的失误也不在少数,他要求士子们回答,如何才能避免集众修史的弊端。 显而易见,前一个问题,是希望士子们对“史才三长”的理论进行发挥、完善,以求得史学“全才”;后一个问题,是希望士子们各尽其能,探讨和寻求避免集众修史的弊端的方法,以解决现实中官方修史存在的问题。这正是官方修史繁荣昌盛的宋朝,所面对并急需解决的两大难题。 在这种情况下,以刘知幾的史学理论来命题的策问,其必然结果,只能是积极促进和引导士子们加强对《史通》的重视和研读。就算这里提到的“三长”“五不可”是从《旧唐书》和《新唐书》的刘知幾本传而来,但不能不引起士子们重视《史通》全书,因为要回答这些问题,毕竟首先还得熟读刘知幾的《史通》才是。这篇策问的出题人刘弇为北宋中后期人,不管此前怎样,但从此以后的宋代士子们,不见、不读《史通》怕是不行了。 南宋初期,吴垧于高宗建炎四年(1130)撰成《五总志》一书,中云:“史官谓才、学、识为三长,而三长之难,识尤居甚。”(19)这是第一次明确表达出三长之中有识为最难之意。 大致与吴垧同时,周麟之(约1160年前后在世)在其《海陵集》卷五《辞免差兼实录院同修撰札子》《辞免同修国史札子》中,几次申明,史官必须兼具才、学、识三长。在所作《杨邦弼、陈俊卿并除著作郎》中,更明确宣称:“史有三长,才、学、识,世罕兼之,昔人尝以是为笃论矣。才不胜则僿,学不充则殆,识不卓则胶。三者具而用之,无不宜焉,岂唯史哉!”(20)不但以三长选人,而且还对三长进行讨论发挥,认为三长的标准是才胜、学充、识卓,才不胜就会文章鄙野,学不充就会内心疑惑而不能定夺,识不卓就会拘泥于他人见解而自己无所创见。应该说,周麟之的这一解说是非常精到的。特别是他还认为,三长“具而用之,无不宜焉,岂唯史哉!”这打开了将“史才三长”拓展应用于其他学术领域的思路,此后往往有学者对此发出应和之声。 南宋中期,魏了翁(1178—1237)在《蔡文懿公〈百官公卿年表〉序》中说:“予尝妄谓子长之表,厥义弘远,而世鲜知之。以刘知幾之博通,犹曰表以谱列年爵,则余人可知。……今蔡公首摘大事以附年历,即熙(宁)、(元)丰、(元)祐、(绍)圣、崇(宁)、(大)观、政(和)、宣(和)之事以为经,而上意之好恶、人才之消长,皆可坐见,与仅书拜罢而不著理乱者,盖有不侔。此非深得古策书之意,畴能及此?惜其中兴以后,大事未及记也。昔人谓作史者必有才、学、识三长,才、学固不易,而有识为尤难。”(21)对司马迁在《史记》中创立的表体,《史通》卷一《六家》、卷二《二体》中都仅仅提到“表以谱列年爵”的作用,卷三《表历》中更说:“以表为文,用述时事,施彼谱牒,容或可取,载诸史传,未见其宜。”(22)魏了翁则指出表体“厥义弘远”,直接对刘知幾之论提出相反意见,可惜并没有展开细说,未免缺憾。不过,他对蔡文懿《百官公卿年表》的高度评价,反映了他对撰写史表所持的原则和方法,其中特别强调,不能仅仅钩稽史料,而要写出史料背后所寓含的政治“理乱”,这样才能体现出作者对历史的“弘远”见识。因此他赞同刘知幾提出的“作史者必有才、学、识三长”的观点,并指出三长是“才、学固不易,而有识为尤难”。他和吴垧都像刘知幾那样,首重史识。 宋末遗民卫宗武(?—1289)在一首诗文中也讲到才、学、识三长,他说:“好士不论亲与疏,绝甘分少宁求余。孔程一见便倾盖,欢如故旧其非欤?世多奇俊无南北,平昔可曾致佳客?吾乡良友无出君,二仲之交犹欠一。青溪人瑞名闻扬,剑气上射牛斗光。淋漓笔下走风雨,其势浩浩声浪浪。……我家有竹门可款,植此不徒悦俗眼。批风抹月待嘉宾,绝胜肉食供朝晚。嵇吕交情虽似漆,千里相遇难再得。何如耆俊里社仝,时得亲薫才学识!”(23)显然,这里提到的才、学、识,更是古人从“通学”这个角度讲的,远远超出了史学这一个方面。 元朝对“史才三长”论的探索不多,但有些还是很有意义的。如元成宗大德二年(1298),昌国州(今浙江定海)判官冯福京等撰成《昌国州图志》,冯福京在序言中开篇即云:“史所以传信,传而不信,不如亡史。故作史者必擅三者之长,曰学、曰识、曰才,而后能传信于天下。盖非学无以通古今之世变,非识无以明事理之精微,非才无以措褒贬之笔削。三者缺一,不敢登此职焉。”(24)冯福京所说的三长的具体顺序与刘知幾所云有所不同,对三长概念的解说也非常具体明了,反映了他对三长之论的进一步深入思考。特别是他强调,史家只有“必擅三者之长”,而后写出来的史书才能“传信于天下”;而史书也必须做到“传信”,否则“不如亡史”。这其实就是要求,凡是史家,凡是以史为职者,必须具备三长,也就是冯福京所说的“三者缺一,不敢登此职焉”。这与刘知幾在谈论三长问题时所言“史才须有三长”,“脱苟非其才,不可叨居史任”的表述,并无轩轾。但冯福京从史书“传信于天下”的角度来强调“作史者必擅三者之长”,则是他的新发展,比刘知幾单从三长之一的“识”方面来要求“善恶必书”要宽广得多。 (责任编辑:admin) |